附:关于“大同社”和“美丽新世界”
通过本章对文明社会的结构和平衡原理的详细分析,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大同社会”和“美丽新世界”的问题。
所谓“大同”,是对人类未来持乐观态度的思想家所描绘的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在这个理想的社会里,人们“不只有自己的亲人,不只有一个儿子”,而且“鳏夫有所养”,或者按照更现代的说法,人们“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显然,根据这些描述,它只能是一个依靠单一的行政体系或单一的观念体系(仅仅是理论体系)来组织社会分工与合作的社会。而且在这个社会中,生产效率必须非常高,否则就不可能让弱势群体“供养所有”,不可能让所有人“按需分配”。那么,单一的行政体制能否实现极高的生产效率,创造“极其丰富”的社会财富?这里暂且不考察在整个社会中安排分工合作的“最高共同意志”,只考察服从命令的社会最底层成员的劳动积极性。因为,无论“分工协作”的安排多么好,多么明智,如果工人没有积极性,生产效率是无法提高的。
我们已经说过(第二章第八节),每个人都有攀比的倾向(心理)。这种倾向是在原始人类社会几十万年里逐渐养成的(动物界不存在攀比现象),几乎成了人类的一种本能。当然,这种攀比的“本能”在我们正在讨论的文明社会中有其巨大的作用:比如在行政系统中,人们正是利用这种本能,才能发明出伟大的等级制度,从而树立行政领导的权威,保证行政系统的正常运转;再比如在市场体系中,也是利用人的本能去比较,使得“货比三家”成为可能,保证了市场体系的竞争机制能够正常运转。然而,在许多思想家设想的理想社会中,这种攀比的本能只能起到完全消极的作用。
比如,我怎么通过和“按需分配”的对比来判断“你的需要”真的大于“我的需要”,所以应该分配给我比我多的东西?而这方面的攀比问题就比较好解决了,因为只要“我的需求”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完全充分的满足,我就可以不管它了。比较麻烦的是第二个方面,那就是我怎么才能看出我尽了力之后,你真的尽了力?会不会出现“我尽力了”,而你只做到了“尽力”的一半?退一步说,如果我尽了最大努力,而你只做了一半,那么整个社会的财富就会极其丰富,整个社会每一个成员的“需求”都会得到充分的满足。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舍不得。因为不公平,我咽不下这口气(“公平”也是从漫长的原始社会传承下来的一种“本能”)。总之,由于不可避免的“信息不对称”,由于人与生俱来的戒备心理(见第二章第八节),也由于我只知道我没有尽全力,而不知道你没有尽全力,最终的结果会是:你实际做了多少(比如你生产了六个产品),我就尽了全力。或者说,我不知道你能做多少,我就做我能做的(我能生产10个产品,但我只生产5个)。总之,完全排除市场规律(“多劳多得”,为了“多得”,在所谓的理想社会中,只能导致生产力低下,无法实际实现所有弱势群体都得到支持,每个人都各得其所。
那么,能否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比如把全社会的人都培养成雷锋,从而保证所有人都成为以“尽力而为”为荣、以懒滑为耻的高尚之人,从而保证每个人都自觉做到“尽力而为”?理论上,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是绝对不存在的,但在一个有一定人口的社会里,实现的概率太低了,几乎为零。因为,同时,你必须让全社会都成为雷锋。如果有的人成了雷锋,有的人暂时成了慢热的普通人,那么成了雷锋的人在这些普通人的影响下很快就会变成普通人。除非一个文明社会的规模很小,只有180人,否则还是有可能大家几乎同时成为雷锋的,就像六七十年代的大寨大队。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么小的文明社会里,分工合作的规模是有限的,所以生产力不可能有大的提高。
我们来看看悲观的观点,即人类社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发展成一个“美丽新世界”吗?这里所谓的“美丽新世界”,是指在这个社会里,所有新生婴儿都会接受科学测试,以此来决定他们未来最好的工作。然后把他们送到相应的部门去培养他们的独特技能,给他们灌输相关的信念(也就是你以后只能也必须做这个工作)。说的极端一点,也通俗一点,就是未来人类社会会不会变成蚂蚁、蜜蜂那样的高级科学“动物社会”?在这个“动物社会”里,人的分工一辈子不变,效率极高,但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只会服从命令,完成自己的工作。显然,像“大同社会”这样的社会,只能是单一行政体系构成的社会。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似乎也出现过一些向这个方向发展的迹象,比如历史上一些国家的“种姓”制度,世袭的分工制度。皇帝中甚至出现过上百个嫔妃,一些最底层的穷人过着单身生活,真的有点像动物社会的蚁王和工蚁。那么,这个可怕的“美丽新世界”的前景最终会以高科技的形式出现吗?
让我们仔细看看。这一次,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出发,不是从社会底层开始分析,而是从社会高层的管理和指挥开始分析。的确,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管理指挥官,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正确地做出每一个判断,下达每一个命令,并在实践中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么,根据管理第二定律,人们在不降低生活水平的情况下,会完全服从他的指挥和安排,当然,在生活条件不断改善的情况下,也会服从他的指挥和安排。可惜像上帝这样全知全能的人出现的概率太低了,接近于零,或者根本不可能。在过去人类科技知识比较低的时候,这样一个无所不知的人是不容易出现的,在今天科技知识爆炸式增长的时代更不可能出现。那么,有没有可能依靠一群“科学家”来管理指挥?答案仍然是否定的,一个走狗得不到正确的结论,十个走狗加在一起也不能保证得出正确的结论,只能多几个试错方案。比如用什么标准来测试孩子,科学家之间会有争吵。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试错,不断修改发出的命令。总之,依靠蚁王(分泌成分不变的化学物质)发出的简单不变的命令来指挥整个蚂蚁社会的简单社会分工(亿万年自然选择机制造成的),已经不适合复杂的人类社会了。
当然也可能有特殊的情况,就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会出现特殊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指挥官不会靠自己指挥所造成的物质财富的增加来促使社会成员服从自己,而是靠提供心理补偿(满足社会成员的心理需求)来使他们服从自己。但是这个畸形社会规模不大,时间不长,也不可能提供高科技。最终会导致闭门修道或者集体自杀(就像历史上出现过的那些小型邪教社团),或者最终不断吸收行政规则和市场规则,规模不断扩大,逐渐变化,就像中世纪欧洲的基督教社会。
总之,单一的行政体系社会或者单一的观念体系社会是无法长久维持的。无论如何不会导致理想的大同社会的出现,也不会导致高科技的“美好新世界”的出现。而是只能在其内在规律的作用下消亡或转化为多种制度并存的复杂结构文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