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作品中的两个主题“荒诞”和“反抗”是递进的:一是要发现荒诞,这是出发点;然后反抗荒谬,也就是面对荒谬应该采取的态度——也就是奋起反抗荒谬。
从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初,加缪创作了两组作品,分别以“荒诞”和“反叛”为主题,以神话为象征:
1.以西西弗斯神话为标志的40年代初至40年代中期的“荒诞”主题,以1942年的长篇小说《局外人》和哲学散文《西西弗斯神话》为代表。1945年的话剧《加利古拉》和《误会》。
2.以普罗米修斯神话为标志的40年代中期至50年代初的“反抗”主题包括1947年的小说《鼠疫》,其剧本为1945年的《戒严法》和1950年的《正义者》,以及1951年的哲学散文《反叛者》。
在此,我想补充一点,加缪也曾想以涅墨西斯神话为标志,创作另一套以“节制”为主题的作品,但他死于车祸,未能完成,只留下一部未完成的手稿《第一人》。我就从以上两组作品入手,回答问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类经历了历史上最严峻的命运考验,民主、科学、理性的衰落,人的尊严的丧失,使西方社会如同一片“荒原”,失去了信仰。
这个时候,一大批西方作家站在尼采主张“上帝已死”的旗帜下。加缪更进一步,用“荒诞”来形容信仰危机愈演愈烈的西方社会。
第一组作品的“荒诞”主题也被加缪称为“否定”。目的是向世人充分揭示世界的荒谬性,充分展示现实生活的荒谬性,使人们对这个问题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解决一个清醒的意识问题。
加缪认为,发现荒谬的关键在于意识的复苏。没有意识的恢复,整天沉溺于机械重复的生活却麻木不仁,是很难发现荒谬的。
例如,在他的哲学论文《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加缪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揭示了荒谬:
“起床,坐电车,工作四小时,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以同样的节奏重复。一旦有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一切都从这种带着一点惊喜的无聊开始:开始是至关重要的。无聊来源于机械麻木的生活,但也激发了意识的运动”。再比如,在剧本《加利古拉》中,有着荒诞感、看透了人生的皇帝加利古拉,为了把臣民从他们习惯的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唤醒,不惜动用他的皇帝权威来暴虐,以“恶”的强烈刺激来唤醒他们的麻木。
荒谬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在荒谬中而不自知。对于人来说,这是最悲哀的事情。在这套作品中,加缪着重表现了这种对人生荒谬性的意识。
西西弗斯的神话是加缪观点的最直接体现。在加缪的作品中,西西弗斯的荒谬命运可以说包含了人类苦难的全部内容:
西西弗斯被诸神判处苦役,推巨石上山,推巨石上山,滚巨石下山。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推着巨石上山,背负着他徒劳的、无止境的劳动。
但在加缪的笔下,这个古老的童话一扫悲观色彩,变成了一首赞美人们敢于正视荒诞命运的歌曲,同时表达了对荒诞命运的蔑视,正如他所说:
如果这个神话是悲剧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这种清醒的意识给西西弗斯带来的痛苦,也造成了他的胜利。没有一种命运不是被蔑视打败的”。发现人生的荒谬,首先是人要有清醒的意识,后来的人还要继续在荒谬中生活。更需要依靠清醒的意识来获得坚韧的精神。只可能他和西西弗斯一样,既能承受沉重的命运,又不被命运压垮。西西弗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因为:
“他凌驾于命运之上,他比那块巨石还要坚强”。清晰的意识让西西弗斯达到了完全觉悟的状态。此时的西西弗斯无所畏惧。他背叛了神。他向命运和死亡挑战。他热爱生活,热爱这片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付出代价的土地。
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推巨石上山的艰苦工作中,在登顶的奋斗中化悲喜为快乐,把对命运的痛苦蔑视化为快乐。因为:
“幸福和荒谬是同一块土地上的两个儿子...西西弗斯教给人们的就是这种至高无上的忠诚:否定神,举起巨石”。这就是加缪希望通过西西弗斯的神话给予我们的。存在主义文学的大哥萨特曾这样评价加缪:
“加缪区分了荒谬的概念和荒谬感。他指出,荒诞感不等于荒诞概念,荒诞感是以荒诞概念为基础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旨在给我们一个荒诞的概念,而局外人则希望我们感到荒诞。两部作品一前一后的推出,似乎也印证了这个假设。首先,局外人把我们置于一种荒谬的氛围中,没有任何评论。后来又引入哲学随笔,说明背景。”
在加缪的作品中,荒诞这个概念的第一层含义是,荒诞是人与世界的分离和冲突。有意识的人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观察身边的人和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了时间带来的威胁。
在时间的流逝中消耗,人们意识到生命的极限“死亡”;从物质世界的寂静中,他发现了它的敌意,它的陌生,它的“厚度”;他从人本身的可笑和不可理解的行为和举动中找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人的不人道。
于是,理性的人和非理性的世界发生了冲突。理性的人对一切都追求清晰统一的答案,而非理性的多元世界对此保持沉默。两者的矛盾就是荒谬。
他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
“荒诞是非理性的世界与回荡在人们心中的对光明的强烈呼唤之间的冲突。”“荒谬既取决于人,也取决于世界。最近,它是连接两者的唯一纽带。”“荒谬”的第二层含义是:荒谬是没有上帝的罪恶,也就是尼采所说的“上帝已死”。
人的头脑总是渴望对一切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被视为人与世界联系纽带的上帝的死亡,使人不可能只在精神上满足这种欲望。
加缪认为:
“一个甚至可以用谬误解释的世界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里,人们会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上帝的消失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个虚假的生日。”人一旦有了荒诞感,就会发现世界原来是荒诞的,人在死去,生命本身也没有意义。为什么?也就是人赖以生存和希望的精神支柱——上帝,已经崩塌了。原本笼罩在生命表层的上帝周围编织的帘子,已经被撕开,露出了生命的本来面目。人们对生活和世界有一种荒谬感,因为他们失去了宗教信仰。
所以加缪认为,人最初意识到荒谬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是“最令人心碎的激情”。有荒诞感的人发现,上帝本来就是人创造的。所以,加缪说:
“我们创造了上帝,上帝不是创造者。”人自己做出来的偶像,现在是人自己去砸的时候了。
进入20世纪,西方人面对纷繁复杂、扑朔迷离的现实,深感基督教所宣扬的教义是无力的。传统价值观已经严重制约了人们适应现代经济生活,人们不能再靠上帝的谎言生活了。现代人的自主意识在人们思想解放的呼声中逐渐加强。
所以,加缪说:
“如果上帝存在,一切都依赖于它,我们根本不能违背它的意志。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们”。“上帝死了。”人们第一次独立面对自己的命运,生活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人是没有精神避难所的。这种独立不仅痛苦,还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正是这种加缪所说的“痛苦的独立”导致了荒谬。
误会剧剧照
上帝的消失给人们带来的痛苦是加缪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比如剧本《误会》中,少女玛尔塔就是反叛上帝的人。当她劝小姑加入反抗上帝的行列时,后者痛苦地喊道:
“哦,我的上帝!我怎么能在沙漠里生存!”在加缪最著名的代表作《局外人》中,“局外人”的性格——莫尔索,用加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当人们不相信上帝或理性时,他们是如何表现的”。
这不仅是“局外人”形象的主要意义,也是加缪在他的一系列荒诞作品中所期望解决的问题。
加缪认为荒谬是无法根除的,因为只要人存在,世界存在,荒谬就会存在。当然,加缪指出荒谬的存在,并不是要引导人们去逃避它。
相反,他反对自杀和皈依上帝,在宗教中寻求安慰以逃避荒谬。因为人死了,荒谬就不存在了。
而且加缪认为,不存在掩盖或取消荒诞的问题,而是维持生活的荒诞,这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因为“上帝死了”,宗教所宣扬的“原罪”对于荒谬的人来说不再存在,人在精神和行动上都是自由的。加缪说:
“他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他只感觉到这一点,他不可挽回的纯真感就是这让他可以做任何事。”所以荒谬之人的信条是:上帝死了,什么都允许。不得不说,这是人们思想解放的又一标志,也是继文艺复兴之后20世纪人们追求个体自由传统的又一延续——人是世界唯一的主人,他的自由不需要上帝的任何恩赐。
加缪小说和戏剧中的人物都不是在反抗传统价值观,争取个性解放。加缪作品中的这些人物都体现了现代人的独立意识。都是对人生了解透彻的人,所以精神和行动都是自由的,是西西弗式的英雄。
所以在加缪那里,荒诞的必然结果是:对生命的热爱,对荒诞的反抗。
加缪作品中的“反抗”主题,也叫“肯定”,旨在阐述我们对荒诞应该采取的态度——发现荒诞只是一个起点,更重要的是对荒诞采取一种反抗的态度。
加缪的思想从来没有脱离过现实。他直接关心和思考的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活在“当下”是加缪热爱生活反对荒谬的积极态度。
虽然世界是荒诞的,人生也是荒诞的,但加缪坚信,人的幸福在于当下。他说:
“这就是矛盾:人们拒绝现有的世界,但又不愿意离开它。的确,人是依附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人在这个世界上是陌生的公民,他们是自己国家的流亡者;他们从来不想永远忘记这个世界,相反,他们因不能更多地占有它而痛苦。”所以加缪笔下的荒诞人不相信来世,他们是出于永恒,他们拒绝把有限的生命寄托在未来,他们勇敢地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不是纯粹的享乐主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义无反顾地活在“当下”,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一丝不苟地履行作为人的日常职责,直到死去,才能像西西弗斯一样,每天推着巨石上山,感受快乐而不是痛苦。
此外,加缪认为,在实现荒诞的阶段,悲剧是个体的,在反抗荒诞的阶段,悲剧是集体的,尤其是在战争和灾难中。
加缪写于1947年的小说《鼠疫》就是这种集体反抗思想的体现。当瘟疫肆虐,危及人们的生存时,人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团结起来,抵抗“邪恶”和荒谬。
与《局外人》的主人公莫尔索和《瘟疫》的主人公利亚医生相比,他们在面对同一个荒诞的世界时,有着完全不同的态度。
莫尔索冷漠,麻木不仁,毫无行动,甚至对母亲的死乃至自己的死抱着一种局外人的态度。
在与不知从何而来的瘟疫作斗争时,李医生有时感到孤独和绝望,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责任是与吞噬成千上万无辜者的毒菌作斗争。在艰苦的奋斗中,他看到了爱情、友情、母爱给生活带来了幸福。他在反抗中证明了自己的个人价值,摆脱了孤独,找到了团结、友谊和幸福。
所以加缪认为,如果只停留在发现荒谬的阶段,人就会陷入忧郁无力的境地,而反抗则会带来行动。他在1951年的哲学散文集《反叛者》中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
“我抗拒,故我在。”他把反抗作为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标志和条件。人们应该用实际行动来抵制荒谬和一切形式的“邪恶”。
在这本散文集中,他认为,既然世界是荒诞的,就只有冷漠的沉默和对人的理想和价值观的恶意敌视;那么,人不反抗,怎么做人呢?
人既然生来就是荒谬的,为了不自杀,为了找到人值得活在荒谬和绝望中的理由,就必须反抗。只有抵制这种出路,才能最终体现做人的尊严和意义。
当然,在反抗阶段,加缪并不赞成无节制的反抗,而是有节制的,就是把人的生命和价值作为最高的价值。他说:
“首要的道德责任是承认人类生命的神圣性。因此,第一个绝对命令是尊重生命”。这也是加缪所推崇的一种人道主义反抗。
总而言之,叛逆者所体现的精神和勇气,连同西西弗斯的神话,为加缪“奋起反抗荒谬”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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