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华,我上花轿,嫁到陈府做五太太。
自然不是出于爱,我的父亲重病在床,急需救治,而家贫如洗,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饭。
母亲帮我穿绣鞋时,哭了。她无话叮嘱我,穿鞋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我知道,她悲伤得无以复加。
我也是。
几服药便换走我终生幸福。
可这不公的交易,我又不得不做。
花轿辗转到陈府,那里遍布高墙,道路幽深曲折,门里屋外都高高挂着红灯笼,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颂莲,当时她已经疯了,正神情恍惚地在我新房外踱步,穿着青色半裙,头上是两条乱糟糟的油麻辫。
曹二婶边用一对系了铃铛的小锤子为我捶脚,边说:“她是以前的四太太,如今脑子有些问题。可惜了,还是个大学生呢。”
曹二婶还说,陈府规矩颇多,比如点灯、灭灯、封灯、点菜,日后我自然会懂。
我抬头看着红灯笼下踱步的颂莲发愣,问: “她是怎么疯的?”
“哎,她呀,为争宠假怀孕,结果被老爷识破封了灯,又看到了些不该看的景象,便疯了。”
“不该看的景象,是什么?
曹二婶却不回答了,只说,“不该问的,就别问。免得害了自己。”
她语气里的严肃让我害怕,捶脚也自此结束。她收起小锤,退了出去。
十几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燃着热烈的烛焰,暗夜如昼,就像我的大好青春。
可我青春燃烧的方式,怕是要比这灯笼烛焰还要低贱万倍不止。
新婚之夜,我就在这陈家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下,不悲不喜陪老爷过了。
第二日,管家依老规矩带我拜见各位姨太太,我心里冷笑,不过都是命运苍凉的女人罢了,否则也不会有我这个五太太。
正房太太苍老沉静,看见我只淡淡抬眼道了句:“罪孽呀,罪孽。”
二太太卓云有孕在身,不便迎我,但她倒热情,不住让丫鬟端茶倒水递点心。我素来性情淡漠,见不得生人滥洒热情,风轻云淡应和几句,便退了出来。
管家说:“不必去见三太太,她死了快半年了。是与别人干下苟且之事被老爷拆穿,自杀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说:“四太太也不用见了,她脑子有问题。”
他说这话时,我看到颂莲倚门站在不远处,仍是昨日那副打扮,但她头顶两侧的房檐下,亮着两排红灯笼。
听说她自疯掉以后,便日日自己点灯笼,乐此不疲。
往后夜夜老爷都留宿我房,他能宠的,也只有我这个年轻的五太太。
可我不稀罕。
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母亲去找大夫时,已回天乏术。没能救下父亲,这场交易,我输得干干净净。结局已定,我却还要用下半辈子来偿还。
白白地牺牲了,叫我怎能不恨。
颂莲仍日日在院子游荡,傍晚便点起灯笼。
我觉得,她定知道这陈府不少秘密,也定是被秘密害至癫狂,所以,趁某次老爷进城谈生意彻夜未归,我壮胆去找了她。
“他们杀人。”
这是颂莲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吐出这话时,语气平缓、表情亦平静,却使我心骤紧。
“谁?你说谁杀人?”
我慌乱间摇了她的肩膀,颂莲却仍是云淡风轻:“他们杀了三姨太,就在房顶那间阁楼里。”
“可管家说三姨太是自杀!”
“哼,”她咧嘴一声轻笑,“三姨太偷情被抓,他们勒死了她。”她抬眼望向我,眼神诡异,语气严肃“还有好几个姨太太,都在房顶那间阁楼里。”
我惊慌失措,面对颂莲神经兮兮抖出的秘密,不知该怎么办,腿脚不听使唤地退了出来,战战兢兢回到了房间。
入秋了,夜凉如水,我缩在黑暗里止不住发抖。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几件首饰去找了曹二婶。她是府上的老仆人,知道的事不比颂莲少,我还知道她有一个孙女,约摸与我一般大。
我把首饰塞到曹二婶手里,说是送给她孙女的礼物,并把昨夜我在颂莲房里的情形告诉了她。
曹二婶面对我对府上秘密的追问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告诉了我。
被颂莲剪伤耳朵的二太太卓云,被管家带人勒死的三太太梅珊,因目睹梅珊之死而发疯的颂莲,还有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被自己的姨太太梦害死的年轻丫鬟燕儿。
灶台的火越燃越旺,我的背脊却阵阵发凉。
颂莲说的对,这府上的人,像猫,像狗,像耗子,唯独不像人。
初冬,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想起曹二婶说起过二太太卓云暗地给三太太梅珊下堕胎药的事,我就被恐惧裹挟,透不过气。
不行,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要母子平安。
这场交易,我已满盘皆输,自上花轿那刻起,我的人生已无翻盘机会,所以我得为自己争取甜一点儿的风景。
命里的苦太多了,我自然想要点甜。
于是,我提着一罐大补汤去找了二太太,她刚产下一子,可惜还是个女孩。母凭子贵的梦想再次落空。老爷也拂袖大怒,
她的房里弥漫着冷清凄凉,与我罐里补汤的香味揉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她给梅珊下堕胎药时,用巫蛊小人诅咒颂莲时,甚至将梅珊捉奸在床后又处死时,可曾想到自己会落此报应。
“我都这把年纪了,怕再也不能生养了。”她说这话时,目如死灰。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我告诉她,未出嫁时我眼见家乡一位大夫帮很多女人圆了生儿子的梦。只是药方密不外传,药抓好后打磨成粉,定让外人判不出成分。
卓云果然上钩。
我笑盈盈送一勺补汤至她嘴边,说:“二姐,刚好我近来入冬手脚冰凉得厉害,正想抓药调理一下。不如就请大夫来府上走一遭,说不定能圆你的贵子梦。”
卓云闻言,眼里燃起点点光芒。
她真是个可怜的女人,生儿子是她毕生心愿。
这心愿,恰巧被我拿来做了把柄。
大夫不日即被请到府上。
那日大雪漫天,他提着药箱随仆人赶到院落。
雪覆院落,人间苍白凄冷,我脸上无悲无喜,撩开门帘,迎大夫进屋。
我端坐床边,告诉他我没病,只想让他替我在老爷面前传一回话。
“五太太,要我帮忙传什么话。”
“告诉老爷,我先天身残,不能生育。”
他惊惧地抬头望我,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打开他的药箱,把几张银票压了进去。
“至于二太太那边,她要看的是生子育儿的病,可你只需开两服寻常补药就好,也算对得起我一番心意。”
屋外天寒地冻、寒风呼啸,大夫在我面前,却一遍遍抬手,擦掉额头的汗。
大夫刚走,老爷房里便传来摔杯破盏的声音。
我闻声只是摸着肚子,冷冷地笑。
孩子,只有避开众人视线,你才能平安出生。这陈家大院人人心怀鬼胎,我一寻常女子尚自身难保,又怎能在厮杀中护你周全,惟有带你一起避开众人,躲进幽深暗夜。
果不其然,深冬,丫鬟日日精心为二太太卓云熬制汤药,我却被老爷封灯,打入了冷宫。
我与颂莲不同,她是疯子,虽被封了灯却仍日日自己在房里屋外挂灯笼,把院落照成一片融融的红色。我这厢,除了暗与死寂,再无其他。
但时间不负我,我很快就熬到了美艳风景。
第二年,秋日的一个傍晚,我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陈家大院,管家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冲向老爷房间,告诉他五太太要生了。
老爷又一次摔破了茶杯。
我被人抬出屋子时,已疼得满头大汗,几近晕厥。恍惚间我看见老爷慌张的脸。
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
我生了个儿子。
几近一年没见的老爷,坐在床边,柔声问我缘由。
我脸上泪迹纵横,凄凄楚楚告诉他,大夫是二太太请来的,说是她自己肚子不争气,要帮我调理身体,好早点为老爷生儿子。谁知,她竟会让大夫在老爷面前,诬赖我无生育能力。
说到这,我已泣不成声。
老爷听完,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这个贱货,是存心要让我们陈家断了香火。”
“老爷,我被封灯不久,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可是,二太太何等城府,若是让她知道,怕是我们母子都难保平安。我万般无奈,这才瞒天过海,老爷,我……我过得好辛苦。”
这番话倒不是我虚情假意。
怀胎十月,在陈家大院这方天空下,我的确过得辛苦。
所幸如今,我又尝到了一点甜的风景。
二太太卓云死了,是自杀。
她一年来日日吃的苦药,只是寻常补药,自然无助身孕。此番我儿子平安出世,她在老爷面前百口莫辩,因而一根绳索,把自己悬在了顶层阁楼的房梁上。
硬生生喝了一年的苦,到头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我没想到卓云的死再一次刺激了颂莲。
那晚,老爷在房里陪我,她仍自顾自在她房里屋外点灯笼,最后一盏灯笼还未挂起时,她看见仆人抬着刚从阁楼解下的卓云尸体,管家手里还拿着卓云上吊用的绳索。
颂莲一见就尖叫起来,甩了手里的烛火,边叫着“杀人了!杀人了!”边捂着耳朵往后退。
当时正入秋,天干物燥,她扔掉的烛火恰巧落在一堆柴草上,火势蔓延起来,吞向木质窗户。众人赶忙扔下卓云,四处找水扑火,老爷闻声也冲了出去。
人们乱作一团,我眼见窗外红光四起,嘈杂连连。
我就在这混乱中迅速披上外衣,抱起襁褓里的孩子逃了出去。
穿过院落,逃出大门。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孩子在我怀里止不住啼哭,我不知该逃向哪里,暮色四合,四野苍茫,我毫无方向,也想不出方向,只知道不停地向前逃、不停地逃。
在我的身后,陈家大院火光漫天,这融融的红色,胜过我嫁过来那天,满院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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