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烟波寨不错。
他远在北京,只不过看了一张烟波寨的照片,便问了又问。
七月的枫树村,稻田绿油油,绵延至山脚下,山色一层层堆上去,峰峦时隐时现,烟雾缭绕。此情此景,销魂蚀骨,什么都是多余,什么都不应该剩下。对于大自然亿万年的沉积,烟波寨的存在只是路过,作为游客的我们,更像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伊人是第三次来,明年清明前后,她说再来挖兰花和黄精;我也兴起了某年某月某日与他一起来小住的念想。
枫树河边,一幢幢小楼挨家挨户;河上,正经古板的石桥有之,简单粗陋的石条有之,宽宽窄窄,皆可来来往往;沿着河岸,香樟、枣树伸向天空,南瓜叶铺张在地面,苦瓜藤、丝瓜藤横七竖八,河边有多少户人家,其间便有多少道张开的口子;几块石板从开口处次第低下去,一直低到水边,拾阶而下,可洗衣洗菜,也可光着脚丫走到河里,河水不深,河底柔软的细沙甚是少见,适宜散步;就像我所见的麻婆鸡一样优雅,它们在石阶一侧的草丛中觅食;就像我所见的老黄牛一样闲适,它在石阶另一侧的草地上哺乳……枫树村处于腹地,高高低低,每一条路都是人类经过的痕迹,虽然只是窄窄的一条泥巴土路,摩托车在一溜烟之间也经历了峰回路转。
往深处再走走吧,走到山重水复疑无路,你我才接近传说。藤蔓可以当作秋千,岩石可以当作云梯,远离熟悉的名词,你我陷入陌生的枝枝蔓蔓,仿佛云游在宫崎骏的动漫世界。
烟波寨,不是尽头。
却可以令来者止步。
有人懒得再往前走了,便歇了下来;有人想继续往前走,却走不下去,只好原路返回。
2
若问老苦是哪里人,老苦会说自己是黄冈人。
作为名片,黄冈人走到哪儿,都比“武汉人”体面。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大冶、阳新、鄂城、新洲、黄州、麻城、武穴、团风、浠水、罗田、英山、蕲春、黄梅、红安……从这里走出去的中年人,言及他们的来历,避免不了都会提及“黄冈”。黄冈给予当代中国人的深刻印象,出自两状元,一个文状元,一个武状元。中国当代的大陆人,几乎都认识这两状元,前者以高考状元为代表,后者以林彪为代表。
仅是国共之争,仅是红安一地,就走出了223名将军,就有22552名烈士登记在册。而有数据显示,从顺治三年至光绪二十四年两百五十多年间,有109名武状元金榜题名,无一人出自黄冈。这250多年,黄冈人干嘛去了?
也没少打仗。
黄冈地处大别山南麓。山逢乱世,便作了盾牌,石门、石洞、石墙、石屋……登山途中经过的每一块石头,都抱定着一种防御的姿态,抗拒徭役,抗拒赋税,抗拒官府的清剿,不甘俯首称臣的人们,一路退至山上,据险相争,他们或被称之为流民,或被称之为草寇。
“如乡村有干勇才略,而能率合义徒,驱除草寇者,本处以闻,亦与重赏。”唐僖宗下旨围剿王仙芝,有云。
我忽然懂得了,村与寨不是可以相互替用的关系,尽管有“村寨”一说,“寨”字却不可居于“村”前。
村是顺从的、合作的姿态。
王仙芝到底死在了黄冈。
蕲黄四十八寨,是一群双臂抱胸的人,他们的胸中,藏着一团烈火。他们在山间腾挪辗转,以死里求生的勇气,与清军鏖战六年,名动天下。
草寇成功之后,才登记造册被冠之以烈士,死于战火的草寇比烈士更多。
他们在山上,在每一棵树的叶脉里,在我的脚下,在我鞋底的泥土。
3
烟波寨,蕲黄四十八寨之一。
枫树村的村长介绍,烟波寨还有四户人家。
山坡上的那一缕炊烟是么?山腰间那业已倾颓的石屋是么?高高的石台之上红砖新砌的平房是么?深涧那边的黄泥老屋是么?
我看见了门上的铁锁,看见了屋前树上的板栗,看见了古老的樟树上缓缓蠕动的蜥蜴,看见了幽暗如古堡的石屋,看见了门前不远处漫不经心的溪水,看见了倒伏的松树上砍刀一刀刀的痕迹,看见了厚厚的松针被野猪拱过后的狼藉;看见了孑然独立的一扇石门,看见了长长的石条一根根地立着,两根石条之间甚至还架着一根木棍,而不见木棍之上的堆成垛的稻草,不见稻草垛之下的牛,不见一个人。
可以开门允许我们走进去么?不问人家姓甚名谁去了哪里,不问屋内生生死死活过怎样的春夏秋冬,放下背包,引柴生火,我们不过一辈子,只过三二天,就像烟波寨寻常人家一样,开门吃饭,关灯睡觉。
仅就三二天而言,一切都是美好的,任何的景区开发都不过是顾此失彼,远道而来的你我,只须一床洁净的被单,肉身便得安顿。你若饿了,我便下山向村民换几个鸡蛋一把豆角;你若热了,我便引你到几百年前的香樟树下,脱了脚上的鞋,在一块岩石上伸直了双腿,背靠背,坐一坐;说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我们在黑夜之前睡去;日上三竿,我们迟迟醒来,睁开眼睛,看什么都是风景。
一动不如一静。
山在这里,水在这里,泥土在这里,岩石在这里,烟波寨在这里,无须动,静静地,在这里就好。
让我们来,从喧嚣中来,从钢筋水泥中来,从灯红酒绿中来,从营营役役中来,来此安顿灵魂,来此唤醒乡愁。
4
几尺见方,一块石头。
两个小时的汗流浃背,结果其实很简单。
若要复杂一些,我可以描述得详细一点,石头状似妇人的半截胸像,珠宝店卖项链的柜台少不了那样的摆设。相传苏东坡被贬黄州时,曾上山见过她,那时,她还待字闺中。苏东坡赠诗曰:何不梳妆嫁去休,教人呼唤作丫头,只因不听良媒说,耽搁千秋与万秋。
我就当她如今已嫁为人妇,珠宝得已婚的妇人佩戴,才不欺人。
花甲之年的姜老师,第一次从山下爬到了山顶。
在午间的饭桌上,举杯致意之间,分明是作过介绍的,我行文至此,还是不敢相信自己,问同行的老苦。
“哪个老师?没有老师的。”老苦肯定。
伊人掩嘴而笑,她也忘了。
我于是向村长确认:“陪我们一起上山的老师是姓余吧?”
愈往上走,路的概念便愈模糊,途中枝枝蔓蔓,须得走过去才能成其为路。我在路上,前后见得着的人,多半是姜老师。姜老师不时停下来,也不说什么,站在一边,后面的人跟了上来,他便落到后面,听见前面的人嚷嚷哪儿有松茸菌,躬身钻进一侧的丛林,扒开松针,采下松茸菌。那是一种野生菌,金黄色的伞盖,华贵动人,偏又楚楚可怜。须不早不晚,才好相遇,误了时辰,便露了败迹,只能弃之不用。一路上,他拾了不少,也丢了不少。
在山上,我们的遗憾是一样的,手机的电量不够,望远处的烟云,觉得可惜,看近处的石头,还是觉得可惜,恨不能抓来一把,随身装进自己的衣兜。
姜老师的家就在山下不远,他是本地人。
走在路上,不时有人客气地招呼他,他说,都是他以前的学生。
5
我不太相信传说,尤其是某个景区的传说,从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
脚下的泥土,头顶的天空,山间的虫鸣,沁着水滴的岩石,偶尔掠过的风,它们会告诉你一切的来路与去处。
只要你来,把自己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