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纯文学的界定
首先应该对“纯文学”有一个界定。这个概念不令人满意,用它来描述一部分文学作品也不够准确,但如果叫成“高雅文学”或“严肃文学”,似乎也不妥当。在大学课堂上可能要讲很多相关的概念,总之一时难以周到合理。好在我们可以通过慢慢讨论,把它搞得比较清楚一些。这样也就会大致理解什么是“纯文学”,知道它究竟指哪一部分创作。其实生活中有很多概念、很多命名都是不确切的,只是因为约定俗成,才慢慢达成了共识。
我们平常接触的文学作品很多,像中国古代的文学,诗歌、散文、戏剧,还有一些通俗小说,一般来说都属于“文学”这个范畴。说起文学,感觉上会是很大的一片。那些不曾从事这门专业的人,大概不会把它分成一块一块的,不会作性质上的区分和理解。
从学术和专业的角度看,“纯文学”与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当然有所区别。在专业人士那里,它或可称为“诗性写作”。它大致具有与流行的商业文化相对立的品质。仔细考察起来似乎有如下几个特征。
(一) 语言方面
纯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文字艺术。如果我们认真辨析一下,可以发现这个范畴之外的一些作品主要不是、或者并不特别依赖语言文字艺术。比如一些通俗小说,主要是靠情节的曲折离奇来吸引读者。而纯文学写作必要追求语言文字方面独特高超的技巧,写作者对语言和文字要有超乎一般的敏感性。这种语言可以说与时共舞,具有随时代而生长、随时代脉搏而跳动的鲜活性,要始终保持巨大的创造力和个性特征。
一个好的读者首先会被一部纯文学作品的语言文字紧紧抓住,而其他的写作就不具有这种特征。在阅读中,我们尽管会被作品的思想、人物形象所打动,但首先进入的还是语言层面。最早扑入视野的是文字本身,其他则要一点一点深入领略。作品有怎样的文字,这是第一印象。一个作者特有的言说方式,其表达的色彩与力量,必然成为一种巨大的能量散发出来。语言和文字首先征服了人,这就是语言文字艺术。
对比一般的传媒,包括大量的印刷文字制品,如我们看报纸和网络,看文件,上面的文字也在表述自己的意思,但这时候的文字更多的却是作为一种符号出现的,没有也不必有太多的个性印记。它的功用就是尽可能地把意思表达清楚,简练明晰是第一要求。通俗作品的语言也有近似的功能和目的,即尽可能快地进入一种规定情节,并能够直接地、较为有效地把一些类型化人物介绍给读者,这时候语言文字的“生动”和“个性”都是极为有限的,它通常不能一再地、放肆地溢出自己的文体边界。
精神的背景但纯文学作品中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使用,更不要说一句话了,都极其追求心灵的自由,作者必尽最大的努力突破一个时期语言的平均水平,让其深深地烙上创造的印迹。所以语言是作家最明显的一个徽章,一旦把语言去掉,这个作家的主要区别特征也就消失了大半。一切从语言出发,一切依仗语言,一切通过语言。
如果借一下比喻,那么纯文学作品的语言不是一般的文字的颗粒,而是带有黏稠度的、有温度的生命的颗粒。它不是机械的组合之物,而是心灵滋生之物,有生命,会生长。写作者的言说对应的是一个活泼的时代和生活,而不是一成不变的语言程式。写作者的语言张力就来自这种对应。对比起来,一般的文字制成品的语言是没有或很少有这种对应性的。而阅读的快感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这种张力。
(二) 情节方面
如果用通俗小说做例子,可以清楚地看出,纯文学作品相对来说没有过于曲折的、非要吸引你一口气读完的情节故事。它没有那种惊险陡峭的转折和悬念,不作那样的声势和铺张。一般而言纯文学作品的情节都很自然很朴素,大多称不上新奇,有的甚至只是一些“老故事”,一些并不十分令人注目的生活中的“小事”。
但是这样“平庸”的情节靠什么来吸引阅读呢?其情节因素既然淡弱,远不够强有力,又怎么会产生魅力?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我们知道情节有两种:一是大的故事脉络,即事情是怎么发生发展、怎样起承转合以至于结束;二是脉络中的细部、它的很密致的组成部分,通常叫做细节。有时候我们越是阅读经典文学作品,越是觉得难读,就因为它大致的故事脉络发展非常缓慢。所谓的“皮厚”,许久了还不知道它在讲什么故事。而通俗小说正好相反,其节奏很快,第一页甚至第一行就可以把人吸引住。
一般来说,外在节奏非常快的那种书大都属于通俗文学作品,像武侠、言情、推理和社会问题小说等等。一部作品中大的情节脉络仅仅是一个外在的框架,是形式,真正的艺术质地究竟怎样还要看其内部的东西。从艺术品质和写作学的意义来看,外在的节奏加快并不难,难的是内节奏的加快。内节奏即细部、细节,如一个人机智的对话、眼神,更细小的故事套在里面,让情节的脉搏跳动起来。内节奏对于修养极高的读者总是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而外节奏非常快的作品,付出的代价往往就是对细部的匆忙掠过,这样也就舍掉了许多的趣味和意绪,对人艺术刺激的密度不够。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粗线条的东西、通俗作品。外节奏非常快,内节奏却非常缓慢,读了很久,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发展和变化,没有很细腻的很特别的意趣在里面,仅是一些惯常的见解和发现、一些平凡的表达。
一些趣味高雅的读者不太有性子阅读那些通俗作品,其原因就是它的内节奏太慢,给人的艺术刺激不够密致,让人沉不住气。所以纯文学的特点就在于外节奏是慢的,而它的内节奏却非常之快,有时候仅在百字千字、在方寸之地上经历了起伏波澜:各种或微妙或出人意料的发展和发现,非常绵密。一般来讲,纯文学作品在一千字的篇幅里有大约不会少于四五处令人心神兴奋的东西,它可以是来自语言本身的调度,也可以来自其他方面。而在通俗作品中,一万字的篇幅中构成类似刺激力的也没有几处。
(三) 内容方面
纯文学作品所表达的生活内容不是写实的,而且绝不追求真实的再现。这些内容与生活的关系是奇特的,它表达的事物与现实生活隔了一层,这一层就是作者强烈的生命内容。对照现实,好像似是而非,夸张,变形;有时尽管逼真到了惊人的地步,可冷静下来又觉得还是不一样。无论是讲述熟悉的现实还是其他,作家都在带领读者做一次梦幻般的精神旅行。
可如果读一些社会问题小说,就没有如上的奇异之感。写生活,直接逼近,现实感极强,让人不太置疑或根本无暇置疑。可见二者之间的质地不一样。这中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原来纯文学写作即诗性写作,作者使用的是人人都熟悉的社会材料,最后构筑起来的却是一个极为个人化的世界。这世界因为完全属于他自己,所以必然是个异数,故而才有魅力,才会拨动他人的好奇心。
社会问题小说或一般的通俗作品,无论其故事多么惊人,从细部看也还是极力追求世俗意义的真实,也就是说尽可能地与大众的个人见解和个人经验达成一致。而纯文学作品给人的是灵魂上的惊喜,其使用的材料似乎与别人是一样的,但构筑的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人们常常所说的一部文学作品的真实与否,都是一般而言,并不具有专业语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即纯文学作品,如果真实了也就失败了。他根本就回避或无意于抒写生活的真实,而是让其经过心灵过滤,酿造了滋生了,完全属于他自己了。他的每一次创作活动,都是对于他个人的一次强调、一次不同角度的重复。
有的教科书上一直在讲“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其实进入写作学要更复杂一些。也不是“比生活更集中更强烈”,因为从根本上而言这不是个强度的问题,不是个量化的问题。那样讲是把文学问题过分通俗化了。文学的个性不仅不是来自集中或强化,而且有时恰好相反,它是极为排斥普遍经验的。对于纯文学来说,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更强烈更集中的问题,而是怎样更个人化的问题,即怎样使其完完全全从属于自己的生命。作家自己会怎样对生活重新组合、诠释和把握,取决于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和怎样的一颗心灵,所以不存在去概括别人的问题,不存在更集中更强烈的问题,不是程度问题,也不是高度问题。这是属于个人的、永远不被重复、永远不会在生活中发生第二次的一个世界。
(四) 主题方面
我们看文学作品,看一篇文章,总会自觉不自觉地询问:它通过什么表达了什么?作者透过这样一篇文字提出了什么诉求?显而易见,我们的许多文学评论很容易进入这一类提问,进而急于搞明白作者通过什么表达了什么,以至于反对什么赞同什么,或者有什么厌恶和喜爱,以及情绪等等。评论者有时真正清楚地把握了这个作品,而且把握了作者的思维,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是这样的作品往往不会属于纯文学作品。
通过人物和故事来表达心中某种强烈的愿望,结果就是裸露的直接的表达,这种特征是社会性很强的文字才有的,如吁请和呼告,如一些社会谴责作品。纯文学作品则要复杂得多,它表达的是生命的奥秘,是人性中曲折无测的部分,是深层的潜藏。通常这些部分是很不容易被触摸到、被挖掘到的,它处于偏僻的人性角落。所以真正的文学作品的诉求会非常繁复,故而面对一部纯文学作品,一味地分析是非常危险的,从中得出的结论也是非常不可靠的。所以作为一个读者只能在欣赏和感悟、在陶醉的愉悦中慢慢地接近其核心。
我们现在的某些文学评论,所谓的研究工作,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理解或不想理解作家作品。他们往往没有进入纯文学作品的能力,却又急于从学到的理论中求证作品,急于使用学到的新式武器,拿一个作品去解剖。这就糟了。实质上这些工作与作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没有触摸到作家作品的核心部分。这个过程只能是对作品的阉割,是幼稚化和简单化。
纯文学作品的“主题”是极为隐匿以至于消散在全部文字之中的,而不会像一般的文字作品那样表述。复杂的人性问题如果要得到充分的饱满的表达,是极为困难的,所以作家就不得不借助于故事、比喻,使用形象生动的语言,运用诸多细节,当然还有议论,有忘情的诉说。这样做的目的,即为了缓慢而周折地接近一些隐秘,把极复杂的东西呈现出来。这个过程也就是纯文学的写作。
阅读中的理解,实际上不可能把作家写作时所经历的过程完全省略掉。正因为作家有时苦于无法将一些极复杂的问题用一万字或十万字说清楚,所以才有了更长的篇幅。这样的篇幅不仅不是浪费,反而是极大的节俭,是优秀作家所使用的最精炼的文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所以分析作品和结论作品时,要非常小心。
有一个读者问作家:您作品的主题是什么?作家回答:怎么说呢,我如果现在就能直接回答你,也就不用写四十万字了。我也像您一样急躁,所以在写作时尽可能使用简练的语言,而且还借助形象和情节来表达,结果还是耗费了四十万字。作家这样说可不是一种诡辩,而是真正的实情。
(五) 阅读方面
纯文学的阅读与一般文字制品的阅读差异很大。前一段西方有一本专门讲快速阅读的书,风行一时。此书在描述快速阅读的方法时十分得意,说每个人一生要学习、要阅读的量是很大的,所以要想法快些、再快些。他的阅读方法是用食指按住一行一行的字往下滑动,滑动时用眼的余光把长长的一句话扫掉,这样可以很快就把整本书读完,而且意思也大致明白,如此才能博览群书。但即便是他,也还是讲了一个注意事项:读纯文学作品时不能使用这个办法。
为什么?就因为纯文学作品是语言文字艺术,语言文字本身给予的快感是主要的,想让语言的魅力来征服自己,那就得一个字一个字读,不仅读一句句话,还要读词、字和标点。它的细部更渗透着诗意、力量,潜伏了艺术的能量。这就是纯文学作品和一般文字制品的区别。
比如读一本武侠小说,也要像读纯文学作品那样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大概既划不来,也无必要。因为它很长,有时几大卷几百万字。不仅是长,主要是它没有绵密的细节,没有语言本身的艺术刺激,大致还属于曲艺的范畴,所以把它的情节搞明白也就可以了。一般来说,武侠小说的语言是程式化的,没能进入正在生长着的当代语言艺术的范畴。当然好的武侠小说也有情节、人物形象和语言方面的综合成就,但比较起来,它毕竟还不是将语言作为第一指标。
所以说阅读纯文学作品,在阅读速度上有个基本的要求。比如说一个作家送了一本厚厚的书给朋友,对方说自己一夜就读完了,还说写得真好!作家说那等于没读。朋友很委屈,说什么意思什么故事他都看完了记住了,并且要重复叙出来以资证明。作家不再说什么了。其实作家的意思是,这是一部纯文学作品,谁一夜读得完啊?无论读多么快,眼睛总要有在文字上停留的时间,要有还原和想象的过程,要感悟它们,要把字和词连缀成语言,再把语言连缀成情节,把情节连缀成一个意境、一个生活画面,这样才能还原到作者描绘的那个情境之中。这其中需要体会,需要悟想其中的暗喻、象征,因为里面有直说反说,有不动声色的嘲讽,总之非常复杂,一夜当然读不完。
一般来说,读报纸、读通俗小说之类,远没有那么复杂,读者把意思搞明白也就可以了。文学阅读接受的信息则要多得多,要调动感情,要感动,要沉醉,从而在这个过程中获取特别的幸福。
(六) 受众方面
不同的文字制品有不同的读者,从哪一部分人阅读的角度来判断,也多少成为鉴别纯文学的一个条件。但任何条件都不要绝对化,只是一般而言。比如短时间内几十万上百万人争读的,可能不会是纯文学作品,因为这些文字可以如此便当地满足和吸引各种层次的人,更有可能是相对通俗的大众读物。我们平时看到的言情武侠演义,还有一些社会问题小说,都不能算作纯文学作品。纯文学作品的阅读有一道门槛,它不是无条件进入的,而是有条件的。无条件地面对公众,这是不太可能的。服务于民众和无条件地进入民众不是一回事。比如说一些尖端科学项目最终是服务于民众的,但却不能让民众直接理解。
纯文学作品是给哪一些人阅读的?有人说是给受过大学本科以上教育的人。这并不确切,因为对于艺术的欣赏力,不完全是以受教育程度来决定的。它牵涉到人的趣味,心灵的性质,而这些又不完全是后天教育所能决定的。人的趣味和性质,其中只有一部分能够受到后来的影响,而另一部分是天生的或很难改变的。比如说人的爱好是可以变化的,师长的教育,朋友的熏陶,都起相当大的作用;有时人的趣味又很难左右,如有句老话叫“趣味不争论”,就是说不同的趣味无法相争,争也争不明白。有人不喜欢足球,再劝也没用。纯文学作品也是一样,一个人受过大学教育,读了本科又做研究生,甚至是一个博士后,也不一定就能够阅读纯文学作品,倒有可能整天抱着一本武侠小说乐此不疲。因为人还是有不同的趣味、有不同的心灵追求。一般来说,能够阅读纯文学作品的会是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这不成问题;但许多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对纯文学作品有极好的领悟力,极为敏感。比如有人天生就比较浪漫,对生活中的诗意和完美有一种顽强的追求力,所谓的非常敏感,多愁善感,有强大的领悟力和联想力,能够更容易地进入诗境。
(七) 作者方面
作品的区别当然首先是因为作者的区别。哪一部分人在写纯文学作品?他们有什么特征?跟一般的作家相比有什么不同?这可能难以讲清,但经过观察和概括还是会发现一些不同。一般认为纯文学作家相对来说比较安静,也较为朴素,恰如我们所说的“在生活中比较低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她所拥有的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作家一般都比较安静。这可能既是工作的需要,也是心理素质,是一种心灵质地所规定的。安静,这在许多时候不仅是性格特征,而且也是深刻的资源。
他们对流行呼号的媒体,比如说电视、网络及通俗报章,一般来讲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大致上,这些作家淳朴,本色,但这不是色彩,而是长期的关于艺术和思想的寻索使其保持了这些生命内容。到处张扬和不够实事求是的渲染,并过分利用现代传播工具的习惯手法,在他们看来有失体面和风度。体面和风度之类关乎内容,而不仅是表面的形式,这即是问题的结症。生命的品行和本质决定了的方式,也就不是做出的姿态了。
纯文学作家不太注重众人的兴趣,并且近乎本能地回避这些兴趣的影响。他们在题材的选择上也不太顾及大多数人的口味。一个时期的共同主题对他们而言并不存在。集体主义和团体利益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不能让其在左右逢迎中丧失生命的个性内容。这也是安静的表现,就是说安稳如一,不为所动。
文学的表达兴趣一旦与群体和集团的兴趣合而为一,也就开始蜕化变质了,成为非艺术。纯文学作家是一些深谙其道者,他们因此才能从边缘走向艺术的内部。这些人在和蔼含蓄中往往有不少勇敢的举动,在一些事情的关节上、岁月的关节上,能用作品或直接的言论,尽到自己作为人的一份责任。可见他们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们不过是不愿意歪曲艺术。他们深深地爱着艺术。
以上从七个方面作了关于所谓的纯文学特征的说明。其实它的特征远不止七个。但这七个特征也足以把整个一大块浑沌的所谓的“文学”区分和沉淀一下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只有诗性的写作才能建立文学的高峰,才能站在整个的思想力、完美力等诸种条件综合筑成的山巅之上。
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纯文学之外的部分,也自有其价值,但却不以文学的价值著称。比如说娱乐的价值,教育的价值,号召的价值,都不是文学的主要价值。
纯文学包含三种含义,第一种是与古代“文学”概念相对的现代独立的文学学科观念;第二种是指与工具论文学观相对立的自律的审美的文学观;第三种是与商业文化相对抗的文学观。对于人类精神的深入探讨不断揭示了精神王国的面貌,在世人眼前展示出一个崭新的、陌生的、难以用世俗语言表达的、与我们用肉眼看到的小世界相对称的广大无边的世界。自古以来,对于这个“虚无缥缈”的世界的描绘,是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共同的工作。“纯”的文学用义无反顾地向内转的笔触将精神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描绘,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内核突进。凡认识过了的,均呈现出精致与对称,但这只是为了再一次地向混沌发起冲击。精神不死,这个过程也没有终结。于写作,于阅读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
纯文学包含三种含义,第一种是与古代“文学”概念相对的现代独立的文学学科观念;第二种是指与工具论文学观相对立的自律的审美的文学观;第三种是与商业文化相对抗的文学观。对于人类精神的深入探讨不断揭示了精神王国的面貌,在世人眼前展示出一个崭新的、陌生的、难以用世俗语言表达的、与我们用肉眼看到的小世界相对称的广大无边的世界。自古以来,对于这个“虚无缥缈”的世界的描绘,是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共同的工作。
在文学家中有一小批人,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的目光总是看到人类视界的极限处,然后从那里开始无限止的深入。写作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断地击败常套“现实”向着虚无的突进,对于那谜一般的永恒,他们永远抱着一种恋人似的痛苦与虔诚。表层的记忆是他们要排除的,社会功利(短期效应的)更不是他们的出发点,就连对于文学的基本要素——读者,他们也抱着一种矛盾态度。自始至终,他们寻找着那种不变的、基本的东西,(像天空,像粮食,也像海洋一样的东西)为着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这样的文学家写出的作品,我们称之为纯文学。我愿自己永远行进在这个人数不多的队列中。
“纯”的文学用义无反顾地向内转的笔触将精神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描绘,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内核突进。凡认识过了的,均呈现出精致与对称,但这只是为了再一次地向混沌发起冲击。精神不死,这个过程也没有终结。于写作,于阅读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可以想见,这样的文学必然短期效应的读者不会很多,如果又碰上文学氛围不好的话,作者很可能连生存都困难。
中国文化传统势力是太强大了,它那日益变得瘠薄的土壤中如今孕育的,是普遍的萎靡与苍白,它早已失去了独自担负起深入探索人性的工作的力量,但它仍能汇集起世纪的阴云,挡住有可能到来的理性之光。我认为我们的文学急需的,不是那种庸俗的关于“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讨论,(这种讨论令人显得猥琐)而是一种博大的胸怀和气魄,一种对于生命的执著,和对于文学自身的信心。只有建立起这样的自信,才不会局限在日益狭小的观念中,才有可能突破传统的束缚,逐步达到为艺术而艺术的境界,从而刷新传统。
一些别有所图的大人物由于自己所处的高位,也由于知识结构的陈旧过时,在文坛上不断发表言论,企图将纯文学的概念限制在狭小的范围内,让其自行消亡。他们口口声声强调作家要关怀他人,理解他人,对大众的疾苦不能熟视无睹等等。试想一个人,如果他连自己的内心都不关怀,也不去认识,任其浑浑噩噩,那么他那种对“他人”的关怀,对于被关怀的对象,又有多大的作用呢?即使当下“赢得”很多读者,他的作品又能否给读者带来精神上的福音?恐怕更多的是暂时的麻醉吧。还有的人将“自我”限定为表面层次的世俗观念,缺乏起码的文学常识,以自己的半桶子水来蒙混读者,以掩盖自己创造力的消失……这些观念之所以能流行一时,说明读者对于究竟什么是纯文学这个问题的认识还是非常模糊的。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纯文学在中国这个古老守旧的国度中还是属于新生事物,它的生长,有赖于作家们和批评家的共同努力。
当纯文学的探索开始之际,写作者立刻会发现自己站在了已经存在的自我的对立面,这个自我是由文化、社会、教育等一系列因素的作用构成的表层的自我。这些因素坚不可摧,聚成铜墙铁壁。如果人要进行纯度很高的创造,他就必须调动深层的潜力,战胜旧的自我,到达空无所有的极境。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精神的好戏才会开始。那一次又一次对于已有的传统、文化等等的突破。其实也就是精神对于肉体桎梏的挣脱。每一位写作者,他的肉身都是由过去的传统滋养着的,而如今他所进行的发明创造,却使得他必须决绝地向肉体挑战,将这种自戕的战争在体内展开,仅凭着一腔热血和自发的律动进行那种野蛮而高超的运动,并且绝对不能停下来,因为停止即死亡。这便是纯文学作家的危险的困境,也是自古以来纯文学作家的命运。
作为一名生长在中国的写作者,血液里头天生没有宗教的成分,那么,当他要与强大的传统世俗对抗之际,是什么在支撑他,使他立于不败之地呢?这是我长久以来在体验的问题。现在答案是一天天清楚了。艺术本身便是生命的艺术,一个人如能执著于纯粹的艺术冲动,那便是执著于生命,执著于那博大精深的人性。在十几年不懈的追求中,我在体验到纯艺术的终极意境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到,这种纯美之境是同宗教意境并列的,也许还更为博大,并且二者之间是如此的相通。不知从哪一天起,作为写作者的我便不知不觉地皈依了这种生命的哲学,只要我还在写,我便信。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只能在行动中实现的信仰。谁又能说得清生命到底是什么?人只能做,让一个又一个的创造物闪耀着奇迹般的光辉,这一过程,大约就是将物质变精神的过程吧。即使有一天,我因年老体衰无法再写作了,恐怕也只能生活在那种奇境的回光之中,因为那是我作为“人”的一切。
艺术的境界是一种自找痛苦的境界,当然也是唯一不会枯竭的源泉。人的承受力一天天随着痛苦加深而增强,时常为了进一步的突破,人不得不分裂自己的肉身,于是鲜血四溅的场面反复出现,然而还必须凝视这种场面,因为那是生命迈向高级阶段的前奏。既然已与传统决裂,现在写作者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体内自力更生似的运动了。不断为自己设障碍,让主体处于狗急跳墙的境地,是每个纯文学写作者日日要做的操练。衡量一名作者是否合格,就要看他是否具有“拼命”的素质,因为畏缩和颓废是这种创作的大敌。那种把写作仅仅当作自娱,不思进取的文学并不是真正的纯文学,而是变相翻新的传统士大夫的旧货。纯文学作者必须是理想主义的,歌颂生命,高扬精神的旗帜是他的宗旨。而这种理想,又是通过对自我的解剖与分裂来实现的。即使作者主观上是要在痛苦中自娱,这种创作也必定会教育读者,提高读者的境界。阅读了这样的作品的读者,决不会是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反而会振奋起精神,以各自的方式向命运挑战,并在追求中摸索出自我分析与治疗的方法。
既然艺术这是生命的形式,那么纯文学作者便一刻也离不开世俗,离不开肉体的欲望,否则创造就失去了源泉。纯文学作者的世俗关怀是最深层次的、抵达人性之根的关怀,也许一般的读者看不到这种关怀,但作者本人必定是那种在内心深深地卷入世俗纠葛,迷恋世俗的个体。他同普通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在卷入、迷恋世俗的同时又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带来折磨,带来内耗,而作品,就在其间诞生。这样的作品,带给人类的是认识自我的可能性。我们平时所鼓吹的“世俗关怀”同纯文学里头隐藏的世俗关怀其实并不矛盾,只不过一个是浅层次的,一个是深层次的而已。(当然那种出于意识形态的歪曲论调除外)我在我的文学生涯中碰见过不少使我眼前为之一亮的纯文学,那种遇见同道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但我在这里不得不指出,我们所属的那种文化的确具有致命的弱点,使得一些纯文学的追求者不能将事业进行到底,半途而废的例子到处都是。但时至今日,整个文坛对于这个明显的事实并没有产生应有的认识,鱼目混珠,似是而非,蒙混过关的言论满天飞,就是看不到真诚。纯文学是小众文学,这个小众文学需要一批具有献身精神的、朝气蓬勃的批评家来对读者加以引导。因为纯文学所涉及的问题是有关灵魂的大问题,对纯文学的冷淡就是对心灵的漠视,如此下去必然导致精神的溃败和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