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宋六陵:千年攒宫、百年风雨、十年考古

唐山葬2022-09-25  14

寻找宋六陵:千年攒宫、百年风雨、十年考古

南宋与金议和之后,绍兴十二年,韦后和徽宗、郑后棺椁回归(安厝于今宋六陵),南宋《迎銮图》(局部)即描绘这一场景,作者佚名,现藏于上海博物馆。(资料图/图)

如果路边没有竖立一块“国保”牌子,来往行人很难意识到他们正穿行于一处巨大的遗迹之上。

“我们去看看那几棵松树吧。”李晖达手指着远处隐约浮现的几棵马尾松。它们枝干高挑、松针绵长,但隔了这么远看去,坚硬的松针呈现为一种毛茸茸的质感。一百多年来,人们以这些松树为标记,来辨认长眠于此的七位帝王和他们的皇后。李晖达在宋六陵考古项目上工作了十年,他是考古队的领队,这里的松树,他尤为熟悉,那是清末民国时人们重整陵园留下的痕迹。

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和宋高宗一路南逃的哲宗遗孀孟太后(即高宗的伯母)在越州(即今绍兴)去世,就近选址安厝于会稽山余脉之下。孟后在遗诰中说,等将来息兵,再归葬祖陵。现在不用拘泥于旧制,先简单下葬,将来迁葬也方便一些。孟后是当时逃出来的皇室成员中辈分最长的,她的选择成为此后南宋六陵营建之始。

尽管路边的“国保”牌子上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宋六陵”,但这里其实埋葬着宋朝的七位皇帝。绍兴十一年末(1142年初)宋金双方签订“绍兴和议”,南北划淮而治。高宗以北方河山的代价,迎回了已经去世的宋徽宗的梓宫和尚在世的生母韦太后。徽宗的永祐陵成为“宋六陵”中唯一的北宋皇帝的陵墓。此后的一百三十多年间,在这片2.25平方公里的小小山谷里,又先后营建起六位南宋皇帝、六位皇后的陵墓,形成了规模可观的皇家陵区,后人约定俗成地称之为“宋六陵”。

“历代帝王陵墓,或多或少都有损毁,但彻底毁坏如宋六陵的,不多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郑嘉励叹息。宋亡之后,元代僧人杨琏真迦的盗掘和毁弃,加上20世纪中期之后的破坏,宋六陵的地面建筑已经荡然无存,地下浅层的遗存也已损失殆尽。考古学家们至今还未完全廓清14座陵墓的具体格局。

戏剧性的营建过程和格外惨烈的毁灭,让宋六陵蒙上了一层历史的悲怆色彩。明清以来踏足这片山谷的访古者,莫不为之洒泪。明代遗民黄宗羲对它的遭遇尤有共鸣,他在《宋六陵》的诗里写道:“亡国何代无,此恨真无穷。青天白日淡,幽谷多悲风。”

2012年,李晖达、郑嘉励组织的考古队进驻宋六陵,有计划、成系统的考古工作才真正展开。当时他们在陵区做勘探,片瓦不存的地面建筑、满地的残砖碎甃,一度让他们对宋六陵的考古前景感到悲观。

转机在2013年出现。当时考古队在勘探区的东北部勘探到了一处长方形墓室。这是考古工作者第一次在陵区地下探得皇陵石藏的遗迹。这次发现极大地鼓舞了李晖达的团队,他们开始相信,那些深埋地下的遗迹,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保存下来。考古队员们就此留了下来……

2022年是考古队在宋六陵考古工作的十周年,7月15日,他们在杭州西湖博物馆官窑馆区举办“国音承祚——宋六陵考古成果展”。“算是一个十年总结吧。”李晖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以往他们对于南宋攒宫的理解,“大概就是临时构建的一些建筑。但通过这几年的勘探、发掘,在区域内发现了大量的建筑基址的遗迹。”还有一些发现填补了考古学上的空白,大幅修正了人们对于宋六陵的认识,李晖达觉得他有义务告诉公众,这十年来他们发现了什么,以及这些发现的意义是什么。

夕阳下正在发掘的二号陵。李晖达判断这里应该是某座帝陵的下宫遗址,考古队打算未来几年内找到二号陵的上宫。(受访者供图/图)

湮灭

南宋六陵遗址隐藏在绍兴城东的一个小小山谷里。由绍兴市区向东南方向驱车,远远看见会稽山余脉的绿意。逼近山脚,一个小村子依山而建,名为攒宫村,村口外一条自南向北流的小河,名为攒宫河,逆着河流再往南走,地势渐高,看到两山相夹的一个隘口,过了这个隘口,眼前豁然,一片平坦如掌的谷地被南北两脉山岭包围着,自成一方天地。山谷里种满了茶树,层叠规整的茶园的地下,便是已经看不到踪影的宋六陵。

平陶公路东西横穿山谷,将谷地划为南北两个陵区。李晖达的考古队大本营就位于北陵区的浙东考古基地。从考古基地出来,往西走上百来米,会看到几排老旧的平房。平房荒败,悄无人声,李晖达养了五六年的黄狗小米熟悉地跑在前头,稍不留意,它已经钻到荒草丛中。

眼前这几排废弃的平房,它们的地基不同寻常。1950年代初,北陵区被开辟为劳改农场,一开始是“地方国营攒宫养鸡场”,后来陆续建了白灰厂、水泥厂、茶厂……厂房和宿舍的部分建材,便来自宋陵的石材。每一座皇陵都有十分宽大的石结构墓室,地面建筑的地基也都是形制方正的石条、石块,这些都是筑砌农场地基的理想建材。从1951年到1964年,劳改农场存续的十三年里,“凡建房区就近有皇陵的,无不一挖而空。”现在已经退休的绍兴市柯桥区博物馆研究员葛国庆曾在2006年采访过当时住过劳改农场的老人,在他们的回忆里,曾经极为茂密的陵松,也因这一时期的开垦而逐渐枯死。

荒烟蔓草之下,散落地表的碑刻残件多年来被陆续采集到。同样是2006年,“理宗顶骨碑”在那片平房附近出土了。“理宗顶骨碑”,就是《大明敕葬宋理宗顶骨之碑》。元代统一江南之后,番僧杨琏真迦成为江南释教都总统。元世祖至元十五年(1278年)八月,杨琏真迦一伙人先盗掘北陵区的宁宗、理宗、度宗等陵,敲破棺椁,劫取宝物,把宋理宗的尸体挖出,为获得其体内的水银,将尸体倒悬在树上三天,并割取头盖骨作为酒器。同年十一月,同一伙盗贼又来到南陵区,将徽宗、高宗、孝宗、光宗和孟皇后的陵挖开,也都毁弃骸骨,窃走墓内珍宝。碑上记载的就是这一段惨烈的往事。经此大劫,宋六陵面目全非,到了明代,已经很难辨认各个陵的具体位置了。

碑石本身的经历,和碑上记载的历史一样令人唏嘘。1965年,劳改农场搬离之后,陵区成为了绍兴师专的校园,原来劳改农场的宿舍便成了学校师生的宿舍。“文革”期间,师专的学生在校园里发起了“破四旧”运动,早已千疮百孔的陵区再次遭到严重破坏,地表仅存的明代碑刻难逃厄运。“理宗顶骨碑”出土的时候,已经碎成了八块,看碎裂的痕迹,“肯定是人为敲断的”。郑嘉励推测顶骨碑就是这段时期被砸碎并遗落的。

地上的遗迹在湮灭,纸上的文献材料也躲进了历史的角落。宋代典籍《宋会要辑稿》和《中兴礼书》对宋宁宗永茂陵以前的攒宫的营建和位次有详细记载,可以据此推测并大致复原各陵的位次和平面布局。但它们因被收录于《永乐大典》而深藏秘府,明清两代的学者并无缘得见。随着《永乐大典》的散佚,这两本书也仅靠着清代学者的辑佚才一息尚存。直到现代影印本的普及,学者们才真正开始利用里面关于宋陵的记载。

宋六陵在1961年定为文保单位,1989年成为“省保”,2013年才被列入“国保”,“它是皇陵,理应是早就进‘国保’的”,但是由于宋六陵的特殊情况,“到1930年代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1949年以后,觉得这个地方可能已经毁掉了,所以文物的定级、定性都比较迟缓,造成了后面很多的误会。”李晖达说。

2012年的正式勘探之前,在2008-2009年也曾有过一次学术性的地表调查。当时的学术界已经通过文献大致掌握了各陵的相对位次和布局,但还无法摸清它们的具体位置,于是想通过地表调查来解决皇陵的具体位置问题。然而,地表的遗迹所存无几,再加上陵区被茶园覆盖,仅仅通过地表调查已经解决不了问题。

营建

位于北陵区的考古基地,地势较高,站在基地门口向南远眺,可以隐约看到整片被山峦包围的谷地和几棵稀疏的马尾松。南陵区宽阔平整,肉眼看不出它的地势起落,但如果骑着自行车,从北往南骑,它会让你稍感吃力地爬坡,这让人不禁想起巩义北宋皇陵的地势——南高北低,这是宋代皇陵一致的风水选择。

然而,北陵区的地势却不像南陵区那样南高北低,它紧贴北部山麓,北高南低。李晖达带着小米在陵区内溜达,能明显感受到南北两个陵区地势的不同,呈双向坡地的走向——这是宋六陵考古的“一把钥匙”。

绍兴师专遗址所在的北陵区埋葬着南宋后期的几位帝王,宋徽宗和南宋前中期的几位帝王则埋葬在南陵区。具体来说,哲宗孟皇后陵、徽宗永祐陵(祔郑、韦二皇后陵)、高宗永思陵(祔邢、吴二皇后陵)、孝宗永阜陵(祔谢皇后陵)和光宗永崇陵在南陵区;后期的宁宗永茂陵(祔杨皇后陵)以及理宗永穆陵和度宗永绍陵则在北陵区。

1994年,陵区出土了一些残碑,一块碑上刻着“皇帝永茂陵”,“说明这个碑是明代以后立的”,李晖达指着碑石的照片说。南宋人不会直接把这些帝陵称为“陵”,而会加上“攒宫”两个字。攒的意思就是临时停放灵柩,和“殡”同义。现代人在“出殡”之前灵柩要暂时停放在家里,就是“攒殡”这种古礼的余续。南宋皇帝无法归葬北方巩义的皇家祖陵,只能“临时停放”在会稽山下,他们的陵园便被称为“攒宫”。

孟后去世时的遗诰,反映了当时战争局势尚不明朗,皇室和士大夫心中都尚存希望。等到绍兴十二年(1142年)签订“绍兴和议”,“王师北定中原日”变得遥遥无期,但是南宋帝后们谨守孟后临终时的政治姿态,陵寝的形制便就此固定为“攒宫”,他们的灵柩也永久地“临时停放”在了越州的这片山谷之中。

既然是攒宫,在形制和体量上也就远不如巩义皇陵。南宋六陵占地2.25平方公里,仅及北宋皇陵区的七十分之一;陵前也不设石像生、石兽;皇堂之上不起陵台,棺体藏在被称为“石藏子”的石构椁室里,石藏子埋深约九尺,与北宋的深葬完全不一样。“都是为了便于将来重新挖出来归葬中原,”李晖达说,“没有陵台,那怎么办呢?那就建房子。”南宋人为石藏子所在的墓坑建了一种称为“龟头屋”的房子,以遮蔽风雨,从龟头屋的地板到墓坑之间,“应该只有一米多深”。

然而,在这种局促的空间中,南宋陵依然“倔强”地继承着北宋的“祖宗之法”。在北宋官修堪舆书《地理新书》中,把姓氏分成宫、商、角、徵、羽五音,再将五音与五行(土、金、木、火、水)相联系,推断与其姓氏对应的阳宅、阴宅的方位吉凶,这就是“五音姓利”堪舆术。按照五音的分法,“国音”赵姓属于角音,角音与木行对应,木主东方,阳气在东,故东南是尊位,皇陵所在地块,一定要是东南高、西北低的缓坡。

由于东南是尊位,祔葬的皇后陵会被安排在帝陵的西北偏北,而后葬的帝陵一般会在先帝陵的正西偏北,假设有一个完美的无限广大的地块,几代人的墓穴排位都会是东南-西北走向。孟太后下葬时,在越州找到了这样一块南高北低的缓坡,然而她并没有预料到未来一百多年皇室都会偏居江南,这块坡地显然容不下后世这么多的攒宫。自高宗永思陵以西,地势越来越低,地下水位越来越高,不宜建陵,“这是在江南地区照搬‘五音墓地’模式所无法克服的矛盾。”郑嘉励说。

南宋中期以后,朱熹等人开始明确反对“五音墓地”。朱熹在《山陵议状》中辩说,如果这样的风水果真有用,我们国家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呢?

地理形势的逼迫、人心的变换,让南宋后期的宁宗、理宗、度宗,不得不改变“祖宗之法”,将陵建在了山谷的北部山麓,形成了现在的北陵区。它们的地势不再是南高北低,而是和江南的墓葬风水一样,北高南低、坐北朝南,“这是南渡政权在中原与江南的传统和现实、在坚守祖制与‘在地化’之间的摇摆和选择。”郑嘉励对南方周末记者阐释了这种变化的历史意义。

2006年,“理宗顶骨碑”在废弃的平房附近出土。顶骨碑出土的时候,已经碎成了八块。碑上记载了盗墓贼毁弃骸骨,窃走珍宝的往事。(受访者供图/图)

寻觅

还没走到考古工地,就听到了狗的吠叫声。“守陵”的小狗名叫小黑,看见小米过来,在大太阳底下激动地跳起来。小米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所狗”,见多识广,来宋六陵工地之前,还在良渚的考古工地待过。

2018年,经过多年的勘探和准备工作之后,考古队正式开始对陵区进行考古挖掘工作。

元朝灭亡之后,明朝廷派人到大都寻回了宋理宗的头盖骨,归葬于明代人认为的原宋理宗永穆陵所在地,并立了《大明敕葬宋理宗顶骨之碑》。经过历史的来回激荡,异代时空的地理位置已经发生了混乱,“这个头盖骨即便是真的,他埋回来的位置是不是对的?归葬隔了近一百年,当地是被抛荒了一百年的地方,还能不能知道哪是理宗墓,这是个问题。”李晖达说,而2006年这块碑出土的位置,是否就是当初立下的位置,也是一个问题。

到目前为止发掘的一号陵和二号陵,都位于南陵区。地面建筑复杂的北陵区,到目前为止基本没有动过。

回顾十年的发掘历程,李晖达记得最深刻的还是找到一号陵的“龟头屋”和“石藏子”的那天。

一号陵所在的区域,据明清方志上的记载,是高宗永思陵的位置。那个位置确实立着几棵松树,“后来看树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但如果松树都在,或者像以前那么密,对我们寻找遗址还是有帮助的。”李晖达说。地面建筑变成废墟之后,当时的墙体、宫殿会形成一些隆起,清代民国时候的人种树,就会在这些隆起的地方种。

葛国庆采访的老人们都还记得那些隆起的土堆,但茶园平整土地之后,隆起消失了、陵松也枯死了。在茶树的覆盖之下,地表的微小起伏难以辨认。从2016到2018年,考古队在附近区域连续做了三年的钻探,再结合卫星影像,初步确定了一号陵园的范围。

也在2018年,省里说要保护残存下来的几棵松树,茶园的农药和翻耕让松树们生病、枯死,文物部门让茶树退耕了一部分,露出了一块空地。结合之前的勘探成果,考古队决定以此作为发掘工作的起点。

虽然勘探过,但一开始的发掘没有很大的收获,那些天李晖达老待在工地上,心里在打鼓,“会不会真就是一块纯空地?”

直到有一天,考古队员挖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当时怀疑是灰坑(即古人留下的垃圾坑),但硬度又不像。李晖达亲自跳下去开始刮,越刮越大,才发现是一个边长超过一米的方形。“嚯,挖到磉墩了!”李晖达心里一阵暗喜。

南方的土软,建房子的时候,如果直接做石板地基,用不到几年就歪了。磉墩就是用土石的混夯,一层一层往地底下砸下去,“像夹心饼干一样”,要夯得密实。磉墩旁边的地基则用夯土,和磉墩同时升高,对它起加固保护的作用。

“发现磉墩,就是找到了牛鼻子。”李晖达说。磉墩上会放柱础,柱础上再放房屋的立柱,找到了磉墩,就是找到了房子。

循着这个“牛鼻子”,考古队找到了“整头牛”。他们在遗迹内一共挖出了12个磉墩,对应的原地面建筑就是皇陵的主体建筑——三开间的享殿。享殿的北部,是一个正方形的遗址,和享殿构成“凸字形”的平面造型,这对应的就是传说中的龟头屋,龟头屋是攒宫特有的建筑形制,“这是我们第一次真的在考古发掘的现场发现龟头屋的地面结构,以前都只在文献中知道有龟头屋。”李晖达说。

“很重要的一点是,一号陵的基址很完整,挖得也很完整,整个陵园的四至,包括里面建筑的具体方位,都很清晰。”一号陵的发掘修正了此前诸多学者的考证,如之前有学者构拟了长方形的皇陵上宫格局,事实上,根据一号陵的发掘,上宫是一个边长为57.5米左右的正方形。

尽管文献上记载这里可能是宋高宗永思陵攒宫,但李晖达不敢下定论。“如果仅根据文献轻易做出判断,有可能会完全打乱宋陵真正的布局,不利于后期工作的开展”,他选择更加谨慎地称之为“一号陵”。

一号陵的东面不远处,就是还正在发掘的二号陵。考古工地上堆满了挖出来的砖瓦,探方内裸露出来的条石方整、宽大,遗址边缘还有已经暴露出来的排水沟,整体布局和一号陵差别很大,“这应该是某座帝陵的下宫遗址。”李晖达判断。南宋帝陵遵北宋规制,每组帝陵均包含上宫、下宫两部分。其中上宫为帝陵“攒宫”的核心部分,亦即墓室石藏子所在,下宫则为日常祭祀及守陵人活动的场所,下宫位于上宫的西北方。

一号陵出土的一部分文物正在“国音承祚”的展览中展出,没有吸引眼球的金银宝器,都是些瓦当、碎瓷、石构残件,更多的是展板上密密麻麻的解说文字。“我挖了这么些年,大众心目中的那种宝贝,一件都没有挖到。”李晖达说,但他说这话时,丝毫没有带着气馁或沮丧的语气,“考古并不只是挖宝,挖到所谓的宝贝,也只是部分的出土物品而已。”

宋六陵诸攒宫的上宫位次复原示意图。平陶公路将整个山谷分为南北两个陵区,考古学家们至今还未完全廓清14座陵墓的具体格局。(郑嘉励供图/图)

保护

午休时间,太阳炙烤着裸露的考古工地,室外的考古工作暂停了。2022年夏季的江南格外炎热,考古队只能在每天凌晨五点到十点进行发掘工作。傍晚,暑气未消,李晖达带着小米,巡视了一圈工地,回到了基地。

行走在南陵区的茶园里,时不时听见地下传来的咕噜咕噜声。“这是喷灌器,给茶树灌溉用的。”李晖达说。喷灌器浅埋在地表之下,当时为了种茶和埋这些喷灌器,整个陵区的土层都被翻动过了。

在这片陵区的山谷里种茶,始于1960年代的劳改农场时期。“文革”时期茶场改名为东方红茶场,改革开放后又改名为绍兴市茶场。1993年,成立了中日合资的御茶村茶业有限公司,开始对茶园进行机械化改造。

地表之下的建筑基址大多为坚硬的石板、夯土,无疑妨碍了茶树根系的生长。要提高茶的产量,就要用机械翻耕、平整土地,增厚土层。大面积的翻犁破坏了原本残存的浅层基址。2012年那次勘探的总面积达35万平米,发现地下普遍有一层碎瓦砾层,而成片、成形的南宋地面几乎已经难以找到了。

如果说劳改农场的建设和“破四旧”只是破坏了地表遗迹,茶园的建设则破坏了相当部分的地下遗迹,“由于长年累月地整地、挖地,乃至改溪、改道,造成大批陵松的枯死,使陵园的环境风貌也有了较大改变。不仅地表建筑遗存遭到损毁,地下的石构也可能难逃厄运。”葛国庆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宋六陵进“国保”晚,当初划定保护范围的时候,也并不清楚14座陵墓到底在哪里,于是便根据几棵松树的位置,只划定了一片很小的保护范围,加在一起只有几千平米,和2.25平方公里(225万平米)相比,远远不能涵盖整个陵区,这为此后的保护埋下了隐患。

保护范围小,给发掘工作也带来了麻烦,2013年升“国保”,但保护范围还是延续1989年“省保”的图纸,“我们要发掘,只能严格按照红线范围来挖,出去了,就是占用茶园的地。”一开始,李晖达的发掘工作并不能放开手脚。

2018年的那次发掘,除了找到龟头屋,还揭示了一号陵的上宫垣墙、门殿、享殿、石藏子等遗迹。结合考古成果和文献,考古人员初步复原了上宫的建筑形态,“这是南宋六陵考古的突破性成果。”郑嘉励说。有了这样的成果,宋六陵的保护和规划被上升到了国家层面。2021年10月,国家文物局发布了《大遗址保护利用“十四五”专项规划》,其中将宋六陵列入了保护、考古的国家规划中。

而对于大众来说,宋六陵考古的意义也许就是不断地求索。“北宋、南宋之间的政治文化是如何传承的,通过文献我可以讲,现在结合考古,有时候会更准确一些。那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营造他们的政治符号的?他们动用了什么样的力量来把握这个政治符号,形成了什么样的一种文化向心力?帝王陵更多的是在这个层面上来体现它对于现代人的价值。”李晖达说。

2022年6月,绍兴文物部门完成了宋六陵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规划工作,“省里和市里都分别公布了,现在就等国家文物局的批复了。”绍兴市文旅局文物处处长马峰燕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规划保护区内的茶厂也会在未来慢慢搬迁出去,“搬迁工程也作为宋六陵遗址公园建设的一部分。”

一号陵发掘完成之后,考古队对它进行了回填。填土之下隔了一层塑料膜,将来遗址公园的建设如果需要重新开挖,这样就会更加方便。

对考古工作者来说,新的规划最让人欣喜的变化,是新的保护范围正式公布了,“调整得非常厉害。原来几个陵的范围加在一块只是几千平方米,现在把整个山谷都圈进来了,还上延到了两边的山脊线。将来大范围发掘的时候,在用地问题上就不会再受到限制了。”李晖达说。有了施展的空间,考古队打算未来几年内找到二号陵的上宫。相比整个陵区的范围,目前的考古发掘只是一小部分,宋六陵考古才迈开了第一步,也许李晖达还要在这片山谷里再工作十年。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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