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声(张景辉)
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研究员许金声先生长期从事近代中日关系研究。他充分利用日本原始档案,对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期间日本对华军事间谍和宣传活动进行了系统研究,出版了《近代日本对华军事情报系统研究(1868-1937)》和《近代日本对华宣传战研究(1868-1937)》两部专著。在接受《上海书评》专访时,他介绍了相关话题。
《近代日本对华军事情报系统研究(1868-1937)》,许金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422页,68.00元。
《近代日本对华宣传战研究》(1868-1937),许金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387页,88.00元。
乍一看你的《近代日本对华军事情报制度研究(1868-1937)》这本书,这个题目相当少见,“情报”二字能立刻抓住读者。你早年是学经济史的,还写过一本书《近代上海日资工业史》。你后来为什么转向军事间谍研究?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吗?
许金声:我本科时主修日语。我觉得语言只是一个工具,还是要和我的专业结合起来。当时国内研究日本史的几位老先生都很有名气,包括我后来的导师,复旦历史系的吴杰先生。我一直对历史感兴趣。本科毕业的时候看到吴老师招研究生,就被吸引去考他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我去复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给日本学生教翻译,中文,历史。在以教书为生的同时,我继续自己的研究。我是学日本近代史的,但我关注的是近代中日关系史。原因很简单。近代以来,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过于密切。至于为什么写《近代上海日资工业史》这本书,是因为近代日本在上海投资兴建的工厂很多,尤其是棉纺织厂。在上海经常看到各种与日本有关的工厂,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在上海,方便收集史料。做了一段时间,觉得可以形成研究体系,写了很多论文。因为这是经济史的题目,所以最后申请了日本立命馆大学经济系博士。拿到博士学位后,我转到了自己喜欢的军史方向。
间谍活动是军事活动的先导和基础,是军事决策的核心。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把重点放在了日本对中国的军事间谍活动上。当时这方面的系统研究很少。其实对日本对华间谍活动感兴趣的人很多,相关书籍也很多。只是好像很多都只是在讲间谍故事,只有少数的“名人”,比如冢原健二,或者一些著名的案例。然而,日本对中国的军事间谍活动并不仅仅依靠少数人。真正的间谍活动包括很多方面,主要依靠大多数不知名的间谍365天的连续活动。抗战爆发后,蒋介石曾感叹,“我们遇到的日本人,没有一个是侦探,没有一个是便衣队。”上世纪30年代初曾担任法国驻华使馆武官的卡塞维尔少校在评价日本在华情报工作时也说:“日本在中国的情报事业非常发达,几乎每一个在华日本人都是日本间谍。”无论这些说法是否夸张,它至少反映了近代以来日本在中国的间谍活动极为普遍。所以,我想系统梳理一下,从甲午战争开始,日本建立了什么样的机构,采取了什么样的活动,对中国进行全面而长期的情报搜集。事实上,自甲午战争以来,日本对中国采取的每一项政策计划和侵略行动都有大量间谍活动的支持。准确的情报对于日本军事侵略的顺利开展至关重要。
你在书中把日本对华军事情报系统的时间限定在1868年。是出于什么考虑?
许金声:1868年,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建立了现代政府,并将“富国强兵”作为三大国策之一。接着,为了实现“强兵”目标,明治政府积极学习西方军事制度,建设现代化军队。虽然现代化刚刚起步,但江户末期出现的对外扩张思想又重新抬头。当时帝国主义兴盛,弱肉强食盛行。日本要对外扩张,就要提防北方强邻俄罗斯,比自己更穷更弱的中国可以欺负。事实上,日本已将侵略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作为其长期国策。1871年,一位名叫Shinping Jiang Teng的政府官员提出了一项扩张中国的建议。他认为,对于当时相对贫穷弱小的中国来说,“一旦俄国与美国和德国联手,就一定会成功。”所以他主张派和尚到同为“佛国”的中国,长期在里面安插间谍,或者派间谍调查中国的情况,在搜集情报的基础上制定对华战略。此外,1872年第一任兵部总监、次年第六任负责情报的总监柯雅塔也认为有必要研究中国的军事情况。经过与山县有朋,然后是卢俊卿的研究,他决定对中国进行大规模的间谍活动,并为此制定了间谍计划。伯德的间谍收集计划侧重于对华战争的基础数据。作为日本最早的对华军事情报收集计划,侦察A、B、C的内容不仅限于军事,还包括与军事密切相关的政治、外交、经济等。他们对士兵的重要和地理信息也有具体要求,这些信息深深影响着军事,也涉及到中国人的心和士兵的心理状况。
在这种扩张的动机下,1872年成立了陆军参谋局。1873年6月,参谋局改名为六局,负责勘测、绘图、收集战史、军事书籍、政治记录等。鸟尾柯雅塔是第一任导演。1878年12月,在陆军峻青·山县有朋和圭太郎的积极推动下,明治政府决定将军政与军令完全分离,参谋局从陆军省独立出来,设立参谋本部,这标志着日本陆军指挥权独立制度化。总参谋部成立后,在对外间谍方面采取的第一个重要措施就是加强对中国的间谍活动。总参谋部下属的关系局负责“朝鲜至清海岸”。第一任关西局长是一直主张加强对华间谍活动的京太郎。在6年多的时间里,他领导关系局,设计了严密的间谍系统,制定了对华间谍计划,定期向中国派出大量间谍。这也为日本对中国的军事间谍活动奠定了基础。
日本因为对中国的深入间谍活动,赢得了1894年的甲午战争。其实在甲午战争之前,很多日本人都担心打不过中国这样的巨人。但是,伊藤博文信心满满。他说,一旦真的发生战争,也只会是和中国一两个省的战斗,整个中国都会支离破碎。不可能拧成一股力量抗日。依靠过去30年收集的情报,他已经对中国的情况相当了解,所以他可以做出这样的断言。所以,1868年是一个起点。
除了军事活动,日本还有哪些情报收集形式?你能谈谈他们吗?
许金声:实际上,在甲午战争之前,中国对大多数日本人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国家,日本人一直对中国这个邻居非常感兴趣。所以甲午战争后,一方面中国被迫打开国门,另一方面日本国力逐渐发展,海外贸易更加频繁,去中国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做调查。比如日本外务省就不断进行经济方面的调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贸易,每年都有大量的贸易报告。这也是现在一个重要的学术话题。日本学者研究很久了,武汉大学也有学者在做。从日本政府到民间,来中国考察的主体太多了,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和组织,比如东亚文同学会及其下属的东亚文同学会。
至于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军事方面。所以这本书出版后,很多人批评我,说你怎么不写《野尾精》、《东亚文同书院》、《满铁调查部》这本书?我只能回答个人精力有限,注意力都集中在军事间谍工作上,无力关注各种侦查题材。比如废尾精,他虽然拿了日本总参谋部的经费去武汉做调查,但是他的身份已经不是军人了。另一个例子是小太郎宗方,他利用日本海军的资金为他们做间谍工作,并写了许多报告。现在他的日记的中文译本也出版了。这些我都没关注,还是把重点放在军人进行的间谍工作上。虽然日本军方也会利用非政府组织或个人进行调查,但是有军方资金的非政府组织太多了。这是另一本书的内容。
你查阅了那么多日军在中国搜集的情报资料。印象最深的有哪些?
许金声:这些资料一般人可能不会感兴趣,也就是枯燥的数据,一下子几百页或者几千页。然而,我惊讶地看到了其中的一些。
一个是《水道志》,就是我们的水道志。日语“水路”就是水道的意思。因为不平等条约,中国的长江开放了通商口岸,外国军舰可以随时进出。日军把长江的情况描述的非常详细,简直不可思议。哪里有灯塔,哪里有渔栏,哪里有障碍物,就做记录,详细记录水文变化,每年都有记录。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日本军舰停靠港口时,一些地方政府会招待日本士兵。登陆后,这些官兵不仅会在街上闲逛,还会去露营游览,沿途记录当地的一切情况。这其实是一种间谍活动。此外,每艘军舰都有一名军医,他详细记录各方面的情况,如当地的流行病、温度等。这些长期积累的数据是非常有用的信息。当采取军事行动时,人们就会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准备。本来打算出版这套航道志,可惜国内真正需要这些资料的学者可能因为语言的关系看不懂。能看懂日语的学者不是相关专业,只能作罢。
一份是日本驻华军队提交给总参谋部的报告。这些驻军每年都要提交年度报告,对当地的中国军队进行详细全面的调查,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对中国军队的部署和综合实力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调查。一旦中国军队动员起来,他们将提交一份临时报告。另外还有定期报告,是总参谋部指定的调查项目,相当于分配给中国驻军的行动。我看到的主要是日军驻华北的调查报告。我想也许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对中国进行这样调查的国家。其他大国当然很关心中国的情况,但绝不会像日本人那样无微不至。当然,我前面也说了,这些信息不仅仅是军事情报主体收集的,还有外交部通过驻华领事馆收集的,和总参谋长共享的。我看过很多外省提供给参谋长的资料。
日军当年搜集的很多资料应该都被销毁了吧?
许金声:太多东西被摧毁了。据日本学者考证,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下令烧毁重要机密文件。陆军省所在的陆军部总部、参谋本部、市谷,海军省所在的海军部总部、军区司令部、下关,从14日下午到16日一直笼罩在烟雾之中。“在日本陆海军战败的同时,几乎所有的官方文件都被烧毁了。由于这种焚烧处理,缺乏研究陆海军历史所必需的基本资料,留下了空白色的陆海军历史和未解之谜”。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许多材料最初是被指定销毁的。比如1932年1月,总参谋部为新公布的机密资料制定的规定中有一条就是“用后即焚”。不知道为什么被落下了。
后来你对宣传战的研究应该是从对军事间谍的研究延伸出来的吧?
许金声:是的,宣传和间谍活动是一对孪生兄弟。为了确保军事行动的成功,我们必须有舆论的配合。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的宣传战大获成功,德国人曾说自己被路透社打败了。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各国都非常重视宣传。对宣传的研究更全面。我们不仅要关注日本军方是如何操纵舆论的,还要深入当时日本政府的视角,从而全面了解其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宣传是日本的长期战略,不仅服务于军事,也全面服务于侵华政策。也是从1868年开始,日本政府开始重视宣传,并将其与外交政策联系起来。甲午战争充分展示了日本在对华政策上是如何利用舆论工具配合军事侵略的。
比如甲午战争时期,中国的舆论中心是香港和上海,因为这两个城市国际地位特殊,报纸特别是外国人办的英文报纸很多。无论是甲午战争前还是甲午战争期间,中国报纸都很难快速获取新闻,来源有限,速度缓慢。在当时,报纸是中国人关心甲午战争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渠道。无论是香港还是上海,英文报纸的速度最快,新闻数量最多,读者会认为这些报纸毕竟是第三方,所以报道中日战争会更客观。所以当时中文报纸上刊登的很多新闻都是从英文报纸翻译过来的。日本驻香港和上海的领事非常关心如何用中文英文报纸为日本发声。操作方法很简单。给钱,然后和这些报社预约,日本会提供甲午战争的新闻。这样就可以通过香港和上海的英文报纸,间接影响关于甲午战争的舆论。当时中国的新闻比较封闭,谁能更快地传递消息,谁就有了对自己有利的先入为主的形象,把舆论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是日本对华宣传战最早也是最成功的例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中国在当时的宣传战中是如何对抗日本的,效果如何?
许金声:以济南惨案为例。中国在针对济南大屠杀的舆论战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做了充分的动员。当时国民政府非常重视宣传,但日本在某些方面还是占了上风。侵华日军在山东设立了“宣传班”,还分为“中国班”和“欧美班”。前者是针对中国媒体,后者是针对欧美媒体在中国和世界媒体。日军还安排包括摄影记者在内的日本记者进入济南。济南大屠杀后,日本拿出大量不利于国民政府的照片,在世界各地散发。可以说是深知如今图片的真相,尤其是当时大众教育还不普及,照片的视觉冲击力要比文字大很多倍。
另外,还可以举一个申报的例子。日本有一段时间和《申报》关系很深。五四时期,上海人民发起了集体抗议运动,这与“日本人投毒自来水”事件密切相关。耐人寻味的是,在上海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和批评这一事件的同时,只有《申报》一家一直坚称中毒事件是谣言。可能有人会说,申宝没给日本人抬过轿子。怎么能算是帮日本人宣传呢?这就涉及到日本的舆论战策略。他们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标准。有些媒体应该为日本公开宣传,多说好话;有些媒体,只要不骂日本,就不用说好话;还有一些媒体,平时很安静,不说好话,也不说坏话。一旦公布了对日本有利的客观事实,就要详细说明相关事实,这大概就是今天所谓的“洗白”。那么,神宝可以对应哪个角色呢?说起来,那时候日本真的很了解中国媒体,知道有些报纸没有原则,居然骂他们是为了钱。也是一种社会风气,因为报社谋生不易,很多小报靠骂人为生:我尽量骂你,只要你把钱给我送来,我就不要。
最后,我想请你谈谈你在研究中使用的史料。
许金声:所谓“理论来自历史”是有史料依据的。史料确实是我研究的一个特色。我用的史料只有一小部分是以前用过的。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学者们主要挖掘那些著名的报纸,如文同《上海新闻》和《顺天时报》,尤其是文同《上海新闻》。许多学者使用它们。事实上,与日本有关的重要报纸非常多,我们可以继续深入挖掘。
我使用的史料主要部分来自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的网站,即注释中的JACAR。字母“A”表示资料存放在国家官库,“B”表示存放在外务省外国史料馆,“C”表示存放在防卫省防卫研究所。但在这个网站搜索史料时,一般只显示第一页,必须一页一页打开,不能只靠关键词搜索。不需要十年八年就能找出很多信息。我在收集与间谍活动相关的史料时,除了理论上的间谍活动计划和组织外,还关注了间谍活动主体具体行为的影响,发现了许多其他相关史料。因此,在谍报研究结束后,我出版了几套史料集,如:《近代日本在华报刊和记者调查史料集成》、《近代日本在华报刊和记者调查史料集成补遗》、《近代日本在华士兵重要地理记录调查资料集成》。这些都是研究的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