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一生中虽然参与了《天门县志》、《和州志)、《永清县志》、《毫州志》、《湖北通志》五种地方志的编修,结果被发行而目前能看到的,只有《天门县志》、《永清县志》二种而已。但是前者乃因受于其父之托而参与编修的关系,虽可反映出他一部分的意见,但关于地方志编修意见之全貌却无法一窥其究竟。因此,只有《永清县志》留存下来,成为我们分析的对象。
可是,《永清县志》被章学诚本身盖上失败之作的事太有名了。他此书的失败处,是将资料大量的集中于著述的一部分,使得记述的均衡失调,把作为地方志著述之性格给减弱了。经过了此种失败,因而建立起他独自的构想,将著述与资料区分,将地方志本体放置在历史叙述的位置。同时,把《永清县志》的叙述之证据资料“掌故”、“文征”等加以集中归纳。
但是,他认为此书失败的理由是“芜杂”,即是对于著述体裁的评价,绝非针对著述内容做评价的。未对著述内容做评价之事,后来从《永清县志》删订本作成时亦可明暸。《永清县志)作于乾隆四十二年至四十四年,此间虽然夹了科举赴试及母丧等,但仍是全力以赴完成的作品。此书有秘存在他心内的课题,亦表现了其个人特色风格之调查研究成果。如此一来,其课题如何?又有哪些成果?不论事情成败与否都得弄清事实。就因如此,应当以其之主张论述作为评价的对象。此乃重新考察时应予重视之处。
一、《永清县志》之编修
章学诚于乾隆四十=(1777)年六月,四十岁的时候,被永清知县周震荣邀请参与《永清县志》的编修工作。他与周震荣是在此前一年经朱筠的介绍在曲阳县官署内相会,而结成了深交。当年内周被任命为永清知县而前往赴任。翌四二年,章学诚经他的介绍,前往定州的定武书院就任主讲。同时,亦被委托其赴任地的地方志《永清县志》的编修工作。
周震荣,在顺天学政汪廷璵为监修之下,选择了县学教谕刘瑍与训导宋宗彝,从采访到参与实务处理人员,动员了举人、廪生、生员约五十名、书吏约十五名等协力人员,来支援他(章)的编修工作。
章学诚立刻着手进行编修作业,中途适逢念愿的科举考试,赴考了顺天乡试,幸运的及格了。翌年会试亦及第,接着进士也考中。另一方面也遭逢了母丧之痛。如此—来,作业受到了一时的中断。但是在同事们的协力下,于乾隆四十四年四月完成了《永清县志》二十五卷、《永清文征》五卷。
在章学诚编修之前,已有了知县万一鼒等编修的旧志。根据查阅《前志列传》,旧志是康熙十一年的《大清一统志)之后,适应于地方志编修的要求而编纂之物,经过百年后,直到乾隆四十年止,这其间都未改修过。
周震荣赴任后,规定六十年一度,需将地方志加以修改。为了对应此规而把编修之事委于章学诚。章也立即继承了旧志,但是经过检讨后,其构造、内容,似乎皆无法满足于他。此处把他的作品加以比较后,即可一目暸然。先从章学诚编修《永清县志》的构成来看。《永清县志》二十五卷:
二纪(皇言纪、恩泽纪)
三表(职官表、选举表、士族表)
三图(舆地图、建置图、水道图)
六书(吏书、户书、礼书、兵书、刑书、工书)
一政略
十列传(详见后文)
《永清文征》五卷:奏议、征实、论说、诗赋、金石各一卷有上记资料,对于构成平板之旧志,章学诚以其特有之经世观为基础,彻底的将构成重改,以纪、表、图、书、政略、列传之形式把《永清县志》全部系统化,收集多方面的资料,卷数亦汇总了相当于旧志二倍的二十五卷,另外又编修了《永清文征》五卷,合并共增补了三十卷。略看这些构成和卷数,即可一窥他朝向完成目标、作业进行中全力付出精力的样子。
二、纪与表和图
且说永清县究竟是何样之地?他在户书上,对于该地和民俗之特色有如下的叙述。其位置在北京之南天津的西北、永定河(桑干河、浑河)在县内北部由西流向东、穿过东南、而且有河道时常移动的麻烦之地。加上旗民杂居,又是满人的旗地和汉人的田地混杂住在一起,仅此一点就让该地问题重重。再加上土地贫瘠,亦无特产品,远离交通大道,贸易、商业也不繁盛,一般人民是贫困的,民俗是俭朴的。
章学诚的地方志采用纪传体形式,把纪付于全书弁冠的位置,《永清县志》里除皇后言纪之外,恩泽纪亦收录在内。据他言,纪虽相当于一书的经,未把它当作国史的本纪,乃是为了避免冒犯国史尊严之故。此二纪前者是当县收录下赐诏谕类之邑书的弁冠,后者乃是皇恩施予此地具体的褒赐记录。
相当于弁冠的纪,接续有表与图,《永清县志》里势必加以注目的就是这些表与图,特别是表,因设有职官、选举、士族项目,而能登载多种人物,可见其所下的功夫。
职官表是以年为经,以事为纬,并记有任官的岁月,科举的结果,网罗了历任官吏。选举表同样以年为经,进士、举人、贡生、武进士、武举为纬,及第者在该记录的内容,与明代、康熙十年为止的记录比较起来,康熙十六年以后的记录显得极其贫乏。关于此点,乃因编修后的旧志,关于选举的记录未被保存下来,资料的收集,煞费苦心,为了补救选举册籍的遗漏,利用碑录、《畿辅通志》、家谱,也做了采访工作。
士族表是过去生员以上被揭出著姓之官僚身份,给予士族评价,透过士族掌握齐民,欲达成治国(平天下)之目的,从那样以士族作为齐民代表的观点附上位置,以图表化作成的系谱。设制士族表的另外一个目的,是官僚身份、相续问题、姻戚关系之确认等等,围绕着家系各式各样的社会问题,提供应对资料的根据。
图是自舆地、建置、水道三个种类作成的。舆地图叙述永清县的沿革后,将县内分成东西南北四乡,附上图面介绍各乡的寺观庙祠。
建置图是县城、县署、学官、公馆的叙述时,附上之概念图。学宫的叙述在于触及大成至上先师殿、启圣殿、明伦堂、尊经阁等后,知县周震荣重修了焕乎亭。大概周震荣也把焕乎亭周边的建筑物加以整修,使得景观焕然一新。他那尊重礼教的儒学态势,真是表里如一。他对于永清县,从首都近郊处得知庶民受到各式各样杂役的苦痛,一方面进行慰抚,休养庶民,同时也谋求礼教文化的振兴与充实。章学诚将此事迹附添在《永清县志》的记事上,显彰了他事业的一部分。
水道图乃是对于贯穿县内北部泛滥之永定河的堤防修改模样,把从康熙三十七年至乾隆三十八年六次的工程用十一幅图加以介绍。表的作成是大费精力,但可想像完成此图更是煞费了苦心。
三、六书——特别是户书
承接表与图而设立了书,书分成吏书、户书、礼书、兵书、刑书、工书六事。据章学诚谓,州县相当于古时候的侯国,州县的机关亦可相当于一国的官厅。因为有那种认识,将县志视为一国史,吏户礼兵刑工之事亦同,规模虽小,仍应比照国史同样记载,因此决定将役所视为官厅,以局部制度叙述。
对于吏书,“永清旧志,不载典吏额缺,似失周官府史之义”,旧志的缺陷在于缺乏具体性,应予改正,将庶人官位设置典吏,并记录吏户礼兵刑工各房之职务内容和典吏人数oO他对书,不厌其烦的列举详细数字,其因乃是若县志上有具体的详细记载后,后任者在谋求正确措施时即有基准可寻,此乃成为各方政治参考之结果。
特别是户书从那观点,运用具体且详细的资料,叙述田赋和物价。由此,即明示出他的经世论,着力点在于经济问题。
农业社会的基本课题在于公平的征收田租、徭役,纠缠着分配问题而衍生极多纷争。在此,因其将制度沿革记述,并把原委明示,使得读者理解制度(田赋)的本质,作为防止官吏奸弊的根据。特别在永清县,属于畿县的旗地多,从围绕着旗地出租的诉讼纷纠开始,到田地旧管、新收、开除、实在项目分开,特别在新收、开除项目,将编人及开除旗地的经过和地积、征收额,按照时代顺序详细记录,以便地方志记述时,对于土地问题的处理有所助益。尚且为资助理解之目的,而将利弊得失记录,案牍及文移、公言私论之原据,收录于《永清文征》。
他也对市场(货币)经济方面付出真心,市场物价亦详细记载,欲提供后年参考之用。而且当时的物价,关于定价制定“物价贵贱,泉货流行,固经国之要务,而为之长吏者,不可能不计其厚生利用之源也”。“州县志书,率以市井泉货谓无当于文章巨丽之观,遂皆削而不载,何其谬欤!”如此把记载市井民生的一般方志书法加以批判,显现出他敢言之处。那是因为市场实态悠关人民的日常生活,他重视人民日常生活,与旧志撰者(或许是当时一般人的知识)之价值观迥然不同之处表示出来。这些观点在今日而言,乃相当于商品市况,因他内心里有此近代感而写出新报告。
户书充实力点置于所谓“六典联事之义”,例如朝见费、祭祀宾兴费、驿站费、囚粮费、城工河渠费,都与户书有关连。县政要点在于经济,而非礼乐兵刑,经济、财政若不丰富,县政也就贫困,惟有此途别无它策。
关于礼书有言及到,该注目的是遗书搜访和非法书籍的摘发。乾隆四十二、四十三年,当是应收进《四库全书》的遗书,正进行全国规模性的采访的关系,可看出礼书的记事乃是关联此事的记述。礼书的序谓永清县屡屡遭遇兵火之故,值得看的文献较少,如此看来,似乎只是把周震荣采访的结果报告而已。同样应予注目的是庆贺仪注、开读仪注及文庙、关帝仪注等,恒例礼典的仪式次第略述后,送学仪注和宾兴仪注等,介绍有周震荣复活已废的学校礼典。这也显示了周知县施政的一部分。
兵书告示的是兵马、守兵的饷米、武试、民壮、皂隶、大役的车乘和驿递的马匹等。
刑书乃是将保甲编户的牌数,城内、东乡、南乡、西乡、北乡分别记载。另外,囚粮、墙濠栅栏等等亦有言及到。
工书是六书中最贫乏的一篇,那是因为被图、表记述的关联记事夺取了篇幅。对于河川改修事业有水道图,县城、坛庙是建置图,工书上不再重复,在此只列举出关联项目,详细方面就必须参照那二图。
观看此记述,编修《永清县志》当时是将关联记事按照先后顺序记入,全部记事似乎未再加予调整构成。编修当时,当然对关于经世济民记事是专心的。《永清县志》出版后,得以反省六书记述内容的不均衡,尤其突出的是户书。
四、政略与列传
乍看政略,虽像似变则篇目,但有他工夫处可看。一般官吏事迹列传或人物传中是有触要涉及名宦传的。在旧志职官记事下,为了记载政绩,名宦传成了有名无实的传。因此,章学诚废止名宦传以政略替换。新志职官表是表示过去的在任者,政略则是把留有事物的官吏,将其事业做简单的介绍。
列传是五代后的人物传,包含有第一龙敏列传,第二史天倪列传,第三史天安、史天祥列传,第四史天泽列传,第五杜时升、张思忠、郝彬列传,第六诸贾二张刘梁列传,第七义门列传,第八列女列传,第九阙访列传,第十前志列传。
这些传,皆以元朝世祖期的宰相史天泽及其一族为中心,乃是不得已的。史氏以曾祖伦、祖成珪、父秉直形成自卫集团,自史天倪以下,史天安、史天祥、史天泽等,率领势力协助蒙古军,史天泽以中书右丞相,达到了从事华北的统治。永清县历史上登上舞台(大显身手舞台)的史氏一族,因有其功劳才得以如此。以此为焦点,章学诚必然有其非凡的史眼。正史已经登载的人物加以重新记入,必有其论据模样。史天泽列传的赞指出史天泽并非武勇一边倒的人物,学问亦有极高造诣,声明对他重新认识。再者,以史天泽及史氏一族显彰做依据,似乎是当时知县周震荣于乾隆四十二年在县西南二十里的焦垡村,发掘到“史氏庆源之碑”和墓侧取得“本朝故北京路行六部尚书史公神道碑”之缘故,章学诚方建立起执笔的意欲。通过史氏叙传,永清县的名家、史氏墓当作古迹整备。周震荣事迹被称颂亦有连带关系。
深具兴趣的义门列传,其中有惠元庄刘氏的珍奇事例,大青垡农民燕氏和龚氏之异姓共同生活亦有介绍。此二例是克服贫困痛苦生长成大家族的成功例子。一般大家族的生活是以富裕家族为核心,扶养多数血缘家族,但此二例则是贫困家族的集合生活,所以深具兴趣。尚且,义门列传的刘氏记事,似乎是以同族的刘甘棠所提供资料为根据的。户书里可见董事刘甘棠之名,而且卷首的编修员名簿“在事姓氏”上亦记载其生员身份。可看出,其对户书等记事,负有极大之积极性协力。
关于列女传,虽然已有一百五十人以上的事迹,但还是有以刘子泓“节妇传”那样以新得资料为据来介绍一女性生涯的传记。成为张科之妻的刘氏,男儿出世后,与夫张科死别。为了张科的遗言,刘氏受到张科兄弟残酷的迫害,财产亦被掠夺,不久因运河泛滥而转机,财产返还于她。并且泛滥的结果,土地变得肥沃,给她带来了幸福。章学诚对作为资料“节妇传”的内容,提出种种疑问,仍在列女传登载,其因为“事甚可风”也。
据说清代高扬儒教道德,朱子学上强化了对女性的束缚。把忍耐住严酷环境的女性们做旌表,受朝廷表彰的女性们记人列女传加以奖励。列女传在地方志的充实,乃是因为有那政策及社会风潮促成的。而列女传在《永清县志》的充实,当然可以说反映出章学诚对待女性的善良面目。
阙访列传是叙述内容不完整的传,并非因为不完整而一概排除,是将该不足指出,为了将来必需补足资料而配置的传记资料,谓从资料保存精神产生的列传。
又前志列传是过去地方志编修者之传,主要是登载编修者简单的传记和旧志的序文,并介绍编修者的立场和方法。联系到他认为志是古一国之史的话,那么亦即相当于史官传或史官主体的史学史。自《和州志》以来,与阏访列传同样成为修饰他的地方志之异色列传。
此外,恰於编修中乾隆四十三年,悼念七十七岁逝去的当地老秀才贾澎立了详传,从其著《耕余集》介绍《饿乡记),章学诚因为受到贾澎委托,对于诗文加以添削等,无意中疏忽了警惕心吧!传记中收录老人盗作,留下了编修的污点。
结言
乾隆四十三年,章学诚到四十一岁时得到进士,达到多年以来的目标,对吏部仕官提出申请。但遭逢母丧,一方面以服丧理由辞退,另一方面则续修一时中断的《永清县志》。此编修与服丧之后,决定了他的人生。
至此为止,说是父亲愿望,毋宁是为达成官僚之女的母亲之愿望。连续科举受验,经过七度挑战而及第。但是,因母丧而得以解放精神的拘束,背负全责参与《永清县志》的编修,知县实务透过文献资料追求体验中,被认为是得以反省本身作为官僚的才能。特别是考察中透过以永清县舞台展开之种种政治社会经济问题,感到邑宰责任过大,觉悟到自身实务能力的界限。他以本身性格迂阔理由断念为官,其背景乃是因为永清县的复杂社会政治状况。以此机会,他把从少年时代以来的官吏愿望转换为地方志的编修,这被认为是巩固其欲透过地方志的叙述以谋求经世济民的思想。
《永清县志》户书上列举详细记录,提供后世县政的参考,对他经世要求做了根据。对旗地民地混杂田赋的征收额推移做了详细记录,亦记录有银钱比价和米、木绵、肉、鸡等价钱,欲予后世的行政官、典吏们提供一个为政的标准。那个意思即户书是由他的经世观衍生出的作品,其记录亦含重大意义。可说因为有此繁琐记录,才含有他的经世主张,就是说透过地方志的编修所见开诚布公,地方政治或是延伸到参加国政,可说是他的目标。
刊行后他谓此书的构成极端不均衡,其中六书上的户书有繁琐详细的记事,相对的,工书记事贫乏,因而得知“志”本体的缺陷。他为了将当时的经济实态传诸后世,把实实在在未加著色的资料记入户书,如此结果,不但失去著述的均衡,并且使“志”本体成为像资料堆集般之著作。但是,因为在经世要求之上所收集的资料,当然无法削除,之后,把六书部分收录在成为(制度史资料)“掌故”之资料集之内。
最近的研究已明确章学诚一贯形式的历史记述,进行改良纪传的事实oO他追求纪传体的合理化,通过地方志的编修进行了尝试。《永清县志》是他地方志改良的历史,相当于中期的探索之物,六书的设置亦是其当时的一种。然后从其试行错误中,得以将方志由三部构成乃至四部构成,形成他独自的方志论、方志像。
可是章学诚通过《永清县志》欲强调的,乃是显彰有为的知县周震荣吧!知县赴任后马上首先企划县志的编修,谋求礼教刷新,整备了教育关系设施、礼典,或是发掘县内名士的墓碑给予显张,或则强化防犯体制以预防犯罪,又对此地循绕诸多的旗地之不法行为做适正的处置并防止,或是减少差役让农民得以休息等等,用心于经世济民的事,通过具体的叙述,欲传于后世。
通过《永清县志》的编修,章学诚和周震荣深交的友情,持续至他们去世为止。应当注目的是,后来在乾隆五十二(1787)年,一方面周震荣向学诚劝诱另一件成为终生事业之《史籍考》的编修。另一方面向(河南巡抚)毕沅介绍了学诚。在毕沅的后援下,使《史籍考》的编修具体化,在其编修的过程中把《文史通义》的主要诸论考完成,充实了内容。由此来说,他帮助学诚把学问飞跃起来。也就是说周震荣是他唯一被刊行的地方志之出版者,同时从他学识的萌芽阶段开始认清,附上学问开花之道,这可说是罕有的知音吧!朱筠、梁国治、毕沅、钱大昕、邵晋涵等师友,帮助过章学诚的事是大家熟知的,周氏与章氏的交往亦有深远的意义。诸君之儿子们亦透过《文史通义》结交友谊之事,应予特笔也。
(作者为日本关西学院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