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经济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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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经济神话背后的“中国+1”战略

4月7日,越南海防港一家电动车厂的生产车间。图/视觉中国

越南经济神话背后的“中国+1”战略

本报记者/曹然

发表于2022年6月13日 《中国新闻周刊》第1047期

对于“越出口超深”的消息,苏南机械制造业的小企业主李斌并不感到意外。在最近五年里,他和他的同行收到了美国客户的电子邮件,告诉他们将原来发给中国工厂的订单转移到东南亚。然而这并没有引起恐慌:那些接到新订单的工厂,往往都是这些中国老板投资的。

2018年后,除了在中国保留部分“内需”业务外,李斌企业的出口生产重心也转移到了越南南部的新工厂。2017年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中美贸易摩擦加剧是直接原因。李斌涉及的产业被美国征收25%的惩罚性关税。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在此之前,从中国转移到越南的产业主要是纺织业,当地媒体称这涉及到珠三角地区上千家服装厂。然而,在中美贸易摩擦加剧后,以电子产业为代表的一些科技和机械制造业也开始向本土转移。

相比中国的中小企业,国际巨头在越南布局更早。经常为这些企业提供咨询服务的湄公河经济智库首席经济学家亚当·马卡提(Adam Macatee)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美国、韩国、日本等国家和地区的一些龙头企业在2010年前后开始加大在越南的工业投资。2006年,英特尔在胡志明市开设工厂,成为第一家在越南设厂的跨国高科技公司。一年后,英特尔在越南的投资增至10亿美元,而当时越南的整体制造规模仅为100亿美元。

这种布局被称为“中国加一”战略:为了避免不可抗力和监管风险,节约劳动力成本,将一些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集中在中国的产业转移到经贸联系密切的周边新兴经济体,形成“中国加一”。自新冠肺炎疫情和乌克兰危机以来,一再发生的供应链中断危机进一步推动了分散风险的想法。在一些企业的新规划中,“中国+1”升级为“中国+N”,越南也从过去的“1”转变为“N”的中心。

越南外贸数据也在疫情下“逆市上涨”,表现抢眼。2021年,越南全国贸易进出口额近6700亿美元,同比增长23%,其中电子产品、纺织和机械制造贡献最大。对最大出口国美国的出口额增长25%,达到960亿美元。这也使得越南成为美国的第九大贸易伙伴,比2020年上升了5位。目前,600多万越南劳动力在外资工厂就业,是本世纪初的近20倍。但另一方面,越南的缺点也很明显。在世界银行的《2020年营商报告》中,越南在190个经济体中仅排名第70位。

中国+1战略的首选目的地

五年前,李斌开始计划在东南亚投资建厂。权衡再三,他选择了越南南部的经济中心、拥有东盟第五大国际深水港的胡志明市。相比越南,其他东南亚国家的进出口货物都要先经过香港和新加坡中转,“时间上至少多花一周”。

马卡提指出,作为“一加一”战略的首选目的地,中国周边的发展中国家在劳动力和优惠政策上具有优势,而越南则以交通、稳定和综合实力取胜,其中区位优势最为关键。越南北临中国广西,东临南海黄金水道,海岸线长达3200公里。它的制造中心围绕着三个主要海港:北部的海防,中部的岘港和南部的胡志明。

居住在胡志明的越南商人米卡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北部的红河三角洲距离中国最近,铁路货运便利,便于对接上游产业链;南湄公河三角洲由于历史原因,民营经济环境更加活跃繁荣。因此,三星、微软、佳能等国际巨头选择在北方投资,而中小企业则向南方转移。

2021年,北部直辖市海防是越南接受外国直接投资最多的地区。主要原因是韩国LG公司增资21亿美元扩建显示器工厂,占当年该省外商直接投资的40%。另一方面,李斌认为南部工业区历史更悠久,配套设施更完善,胡志明市及周边省份工业区企业入驻率高达90%以上。

“投资工厂需要一系列建筑、消防、环境影响评估等许可。一些成熟的工业园区会代理,但其他工业园区不会提供帮助,或者存在腐败隐患。”李斌说。此外,由于历史文化因素,南北之间流动的农民工并不多,而南方1000万劳动力中技术工人较多。

和其他东南亚国家一样,前四年免税,十年税收优惠减半,是越南大部分工业区招商引资的“标配”。但对投资者来说更重要的是,这些优惠政策可以在越南实施。“在东南亚投资建厂全面投产需要一年甚至更长时间,收回投资更需要更长时间。在一些国家,政权支持不了那么久。”李斌说,在一些东南亚国家,中国经理几乎不会离开工业园区,但在越南,“感觉更像二三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的中国”。

马卡提指出,自1986年改革开放以来,以越共中央总书记、越南国家主席、政府总理和国会主席为核心的“三驾马车”领导机制几经反复,但总体方针政策没有改变。

在东盟中,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是与越南类似的投资友好环境的其他国家,但它们的劳动力成本高于越南。根据Macatee的分析,越南的劳动力成本约为中国的50%,在2022年提高最低工资后,仍低于马来西亚、泰国甚至柬埔寨。而劳动力成本接近越南的菲律宾,在税收政策和基础设施方面不如越南。另外,前面提到的国家没有越南和泰国方便,都是占据深水港,但是泰国政局没有越南稳定…

越南签署的自由贸易协定数量也领先于邻国。在过去的15年里,越南已经加入了16个自由贸易协定。2020年,越南-欧盟自由贸易协定(EVFTA)生效后,欧盟取消越南出口商品65%的关税,并将在10年内逐步达到99%的豁免率。对于工厂投资者来说,这意味着产品进入欧盟的税率从10%左右变为0%。

因此,综合考虑国内外成本、监管环境、社会稳定、对外开放、交通便利等因素,越南成为“中国+1”战略的首选目的地。

“越南制造”的逻辑[S2/]

根据美国智库威尔逊中心的调查,从2017年中美贸易摩擦加剧到新冠肺炎爆发,“中国+1”战略填补了美国市场每年500多亿美元的进口,其中越南获利最多,直接换算利润为82亿美元,而试图以“全球工厂”身份与中国竞争的印度仅获利12亿美元。

在李斌看来,越能在承接“中国+1”战略上超越拥有十倍于自己的劳动力和更为完备的工业基础的印度,背后的商业逻辑并不复杂。“我转的是哪种生产?就是最基础的加工组装,然后获得越南制造的关税优势。”

过去,一些中小企业通过中间商将货物转运到越南,再转运出去,冒充“越南制造”,从而享受关税优惠。当时,越南政府对实施原产地欺诈的企业单笔罚款仅为2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5.7万元),而这种非法活动的单笔利润可达数百万美元。

2019年后,越南实施更加严厉的措施打击原产地造假。但“利用越南”的逻辑并没有改变:无论企业大小,从中日韩获取上游材料,在越南加工,再出口到欧美,是大多数外资工厂的运作模式。“越南的地理位置成就了这种模式,但也决定了它的局限性:之所以在这里设立下游工厂,是因为你们的地理位置好,物流方便,所以我不需要在这里建产业链”。

这种商业逻辑决定了越南今天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疫情发生前,越南的外国直接投资在5年内从92亿美元飙升至161亿美元,但大部分资金都用于中下游加工制造工厂的建设。这些工厂对进出口附加值的贡献最大,但由于没有配套的产业链投资,这些工厂的零部件采购国产化率平均只有36%,远低于中国和印度,也低于大多数东盟国家。

目前,越南最重要的出口加工产品是电子产品,出口量居世界第12位,其中手机出口居世界第2位。三星的手机,任天堂的游戏机,LG的显示屏,苹果的AirPod,源源不断地从海防和胡志明市发往世界各地,数量以千万计。然而,在电子产品出口贡献了全年出口总额的40%的同时,电子元器件的进口也占到了越南全年进口总额的60%以上。这些进口零部件70%来自东亚,30%以上来自中国,基本享受零关税。

服装和纺织业对越南经济的贡献仅次于电子行业,出口占越南国内生产总值的16%,从业人员超过270万人。而下游以裁剪加工为主的低附加值部门占了70%的产业,使得原料种植和生产潜力较好的越南不得不大规模进口面料,其中50%以上来自中国,90%以上来自东亚。

在米卡看来,这些产业链“上下游都赚钱了,留给越南的利润很少,都被外资工厂拿走了。”虽然实现了对欧美的贸易顺差,但2021年,越南对华出口仅为560亿美元,而进口却达到1099亿美元。对日韩贸易也出现较大逆差。同时,外资电子厂虽然只占越南同类企业的三分之一,但出口份额却占全行业的90%以上。在纺织业,外资工厂垄断了工业出口总额的70%。在亮眼的外贸数据背后,越南本土企业并没有完全参与到全球供应链中。

转型升级的内忧外患

“经济增长速度没有达到真正的潜力,经济自主性和弹性不够高,国有企业效率低下,民营企业尚未实现可持续发展……”2021年1月,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在越共十三大上坦承了越南制造业高速发展背后的隐忧。推动科技创新和制造业转型是越南新领导层开出的“药方”。

在随后的一年半时间里,越南的每一个工厂主和投资者都感受到了变化:颁布了一系列与环境保护、拒绝落后生产技术和定义“高科技产业”有关的法令,各工业区加强了对外国直接投资的环境影响评估和技术审查。2022年,乐高与平阳签署了价值10亿美元的合作协议,其首个基于“碳中和”技术的工厂在越南落地。

根据越南政府最近公布的具体计划,到2030年,类似的高科技产业和高科技农业公司将超过700家,整个加工制造业的高科技产出将至少达到45%。在此基础上,阮富仲制定了更宏伟的目标:越南到2045年成为高收入国家,到2050年实现碳中和。

然而,曾多次为越南政府提供经济建议的日本政策研究所大学教授大野健一(Kenichi Ohno)觉得,这种升级不会是“自然而然”的。根据他对《中国新闻周刊》的分析,与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不同,越南制造业在过去十年并没有在生产率和结构布局上取得超越其他新兴经济体的突破性进展。随着全球供应链布局的进一步演进,越南现有的优势可能被取代。只有抓住红利期在全球产业链中获得一席之地,才能避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在过去的20年里,我一直在强调这个问题。越南政府也说了很多,出台了很多政策,但效果并不明显:这里的产业政策‘习惯’并没有改变。”小野健一说。

熟练劳动力的长期缺乏是越南绕不过去的坎。今年,越南政府提出了到2035年汽车制造业出口额突破100亿美元的目标。但目前越南汽车行业零部件国产化率只有10%左右,与泰国、马来西亚、印尼等建立了80%零部件国产化率的产业链相差甚远。问题的关键在于当地工人的技术水平有限,达不到合资企业和外资企业的要求,工厂不得不维持进口组装模式。

越南政府并不是不重视劳动力的技术培训。自2000年以来,越南公共财政支出的15%至20%用于教育,在东盟国家中位居前列。工业区往往会给外资工厂很高比例的技能培训补贴。但即使是在就业环境最成熟的南方,李斌和迈卡也常常难以找到工作。李斌认为越南民工的基本素质和职业素养都不错,但这个群体不像成熟的产业工人那样稳定。

米卡更直接地将其归结为“社会文化没有跟上经济发展”。虽然越南在最近五年一直在改革户籍制度,但生活成本的上升加强了城乡之间的文化差异。根据越南总工会的调查,在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前,有150多万越南外来务工人员存在住房困难,占所有工业园区工人的近一半。2021年7月至9月,超过130万名工人离开胡志明市和其他城市返乡,其中许多人再也没有回来。封锁结束后,米卡在涨工资后没能招到技术工人。他的服装厂每条生产线需要30多名工人,但在过去的6个月里只能维持三分之二的生产率。

因为农民工和城市的关系是“若即若离”,即使在南方,招到熟练劳动力也要两三个月以上。由于南北、城乡、内陆沿海的文化差异,即使深入到南方省份以外的地区,也很难有所收获。面对人力资源的复杂性,大多数外资工厂不得不放弃自主招聘和培训,转而依赖当地的劳务外包公司。这进一步恶化了就业环境,使技术劳动力的培养更加不可持续。

李斌指出,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意味着任何产业的全球供应链上游都不会转移到越南,而“除非上游转移,终端工厂的投资也随之转移,越南才能承接真正的高端制造业”。

除此之外,越南还有更多的挑战需要解决:能否构建高效、国际化的营商环境,能否在金融和高等教育、科研等领域与国际接轨,能否实现税收透明,能否实现会计师、律师等重点行业的专业化和国际化,能否深化国有企业改革,防止垄断和不良竞争……马卡提说,实现产业升级“没有大的飞跃,只有无数的小步”。

不过,马卡提也强调,越南的经济不同于中国和印度,其适龄劳动力只有印度的十分之一。所以,越南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把中印作为模板。例如,关于劳动力和上游产业链,越南新政府的建议包括加强劳动力在东盟地区的跨国流动,通过零部件优惠进口关税继续利用邻国的上游优势。虽然这就是大野健一所说的“政策惯性”,但目前来看并非不可能。

真正令人担忧的是,在越南这样的新兴经济体实现产业升级之前,给予它们快速发展机会的外部红利期可能很快就会结束。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的一份报告指出,拜登政府继承了川普政府的“美国优先”原则,在全球供应链问题上,希望日韩和台湾省将高科技产业链转移到美国,而不是越南等中国邻国。

此外,华府选择启动IPEF并拒绝加入传统的自由贸易协定,反映了在未来的经贸合作中拒绝提供关税和准入激励的趋势。这意味着,在越南、印度等国的产业升级过程中,美国很难在自己的高科技市场上让位于合作伙伴。

另一方面,当国际形势从和平发展转变为冲突危机频发时,没有内部流通市场、处于全球产业链中下游的新兴经济体更加脆弱。今年以来,乌克兰危机升级和中国疫情加重,导致越南制造业原材料价格因物流成本飙升而飙升,钢铁和石油上涨近90%。对主要向美国出口产品的李斌来说,更糟糕的是,从胡志明市到美国东海岸的集装箱价格上涨了两倍。这几乎是去年下半年场景的重演:当三角洲病毒在胡志明市蔓延时,越南最大港口的卸货滞留时间一度从2个多小时飙升至近14个小时。此后,越南对美国的出口一落千丈。

“越南不能依靠国内市场来引领经济增长,因此它必须比中国更加开放。这一时别无选择,但也必须承担其风险。”Macatee说,关键是越南能否在随后的全球供应链竞争中“继续在大国竞争中游刃有余,而不是被拖入其中”。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斌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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