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家彭妮妮]
前几天有一条新闻,总结为“一位日本经济学家在接受韩国媒体采访时说‘日本现在和晚清差不多’”。短短一句话,把三个东亚国家聚集在一起,想不产生流量都难。
议长原田泰曾任经济官僚、智库研究员、大学教授等。2015年成为对日本金融政策也有相当影响力的日本央行政策委员会审议委员。
在日本经济学家中,原田是“通货膨胀派”的代表人物,他一贯批判日本泡沫经济崩溃(1991年)以来的金融和财政政策,极力主张金融宽松、福利削减和结构改革以刺激通货膨胀。总的来说,其态度倾向于新自由主义。同时,在日本大众媒体的视野中,原田以言辞激烈著称,经常挑战日本公众神经。其“令人恼火”的言论和政策主张包括但不限于:
支持推出负利率政策刺激通胀。
强力的结构改革被提倡,就业扩张优先于工资增长。认为“扩大就业而不提高工资”是“目前不可接受的困境”,这比“尽管经济不好,工资仍持续上涨(1990年代)”的情况要好。
认为贫富差距的扩大和固化(“差距”)不是结构性改革的结果,而是因为“想努力的人被拖住了,不想努力的人被(福利)支撑着”,并声称要减少老年人的福利支出,减轻年轻人的生活负担。
反对大量直接的公共基础设施投资政策,主张给企业财政补贴。
积极反对以减少碳排放为目标的产业转型,断言这会给日本经济增长带来致命打击,主张日本不需要减少本国产业的排放,只需要“向中俄等低能效高排放国家提供技术援助”就能实现减排目标。
前日本央行官员、日本名古屋商业大学教授原田泰土来自日本媒体
以原田的激越风格,再加上他主张激进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认为日本不改革就要“吃一颗药”的态度,把日本比作“晚清”,与其说是经济学家严谨分析的结论,不如说是另一种意在刺激读者的比喻性修辞——原田据说在官僚时代被称为“经济企划室的文豪”。所以当被韩国记者问及“晚清”的日本是什么样的时候,原田的解释只是:“明知落后,却无法改革,只能继续衰落,直至灭亡”。
平心而论,任何一个国家或社会在走下坡路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吗?但是,如果日本像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或者像大英帝国,日本读者产生强烈反应的可能性极小。日本读者只有说“像清末”才能立刻本能反应这是骂人。
这里的“晚清”的意思,本质上是“用一个侮辱性的词来刺激和提醒日本人警惕现状”。近代以来,“东亚唯一的发达国家”是日本最重要的民族骄傲,所以要强调日本民族的“进步性”和“卓越的学习能力”。
日本演员田中洋子饰演的慈禧太后在天上。
另一方面,又要创造一个缺少这个“优秀民族”的“民族”作为对比——《晚清中国》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日本与中国不同”,这是明治维新以来塑造日本国家认同的重要线索。
我觉得“中国”对日本最深刻的影响不是汉字或者那些唐风建筑,而是日本在建立民族自我文化认同的过程中,尤其是在社会矛盾尖锐、历史面临转折的时刻,总有一个想象中的“中国”来对比,进而确定自己的定位。
这种现象其实很正常。中日“一衣带水”的地理环境,加上中国作为“国家”的文明起步较早。就像今天,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在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时,要不断与西方发达国家进行比较。但对于今天的发展中国家来说,由于交通和信息技术的发展,可以获得相对准确、客观、全面的信息,但对于古代的日本来说,“中国”的印象要靠更多的想象。
因此,根据日本不同的历史需要,“中国”有时是神圣的模仿对象,有时又成为阻碍日本发展的罪魁祸首。这就像传说中圣德太子派遣隋特使到中国。他一方面想学习中国的生产技术和法制,但另一方面又自称“来自日本的天子”,称杨迪天皇为“日落天子”(当然此事真实性存疑,但也是日本历史叙事中的关键一环——作者注)。如果说前者是“崇拜”中国,后者就是“鄙视”中国,但“崇拜”和“鄙视”其实是一个身体的两面。正是因为圣德太子要把日本建成和中国一样统一的法制君主国,才造就了日本国家“日本本原是天子”的主体性。
从此,日本的历史就打上了“中国化”和“去中国化”斗争的烙印。早期贵族模仿隋唐进行“大革新”(顺带一提,“大革新”究竟是因为“崇洋媚外”还是“抵御来自中国的威胁”,在日本学术界和舆论界仍有争议——作者注)。第一个夺取最高政权的战士平庆生,以宋为目标。当日本武士成功抵抗元军的时候,一种日本优于中国的“神国”的信心开始滋长。
然而,当武士结束了数百年的战争后,他引入了中国儒家的朱学说,并将其转化为有利于维护武士封建等级制度的意识形态,成为德川幕府独享江山260年的重要思想保障。
德川庆喜,最后一位将军(1837-1913)
到了德川幕府晚期,体制僵化,不再适应时代,官方的斋藤优子学派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方面,一些日本儒者声称中国儒学早已没落,日本儒学才是正统。另一方面,“中国学者”声称,是中国的儒家思想导致了日本历史上的战争和叛乱,直到我们回到“古代的崇拜天皇的制度”是没有出路的。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不与中国决裂,就没有出路。
就在“去中国化”思潮疯狂滋长的时候,第一次鸦片战争发生了,引发了日本精英阶层的危机感。几年后,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带着军舰来到日本,要求“建国”。这个时候,日本精英自然想得最多的是“我们不能变得像大清国一样”。
这种奇妙的历史时间漩涡的悖论性后果是,日本和许多非西方国家一样,直接因为“西方殖民主义者”的武力(威胁)而觉醒了现代民族主义,但和大多数将西方殖民主义者视为“民族独立”对象的国家不同,日本将“中国”视为自己民族独立的对象。
在日本的近代民族主义中,“晚清”扮演了反派或小丑的角色。“不能和‘清国’一样”的危机感推动日本中下层武士和部分高层人士联合起来,推翻了斋藤优子幕府,“复辟”了日本神话中的天皇制,开启了明治维新。
随后,日本思想界开始鼓吹“脱亚”,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将不符合现代化发展的传统思想和行为冠以“中国/清”前缀,主张像西方国家那样对待中国进行侵略和分治,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和“民主”。
后来狂热的“西化”思潮开始降温,但新兴的日本“民族”学者和思想家,在建构属于日本的历史叙事和文化意识的过程中,不得不大力消除中国文化的历史印记。日本“永恒系列”为了强调政治和社会的和谐,把“中国”塑造成权力斗争中“动乱”的载体,自然也就塑造到了清末,因为“
与此同时,一些熟悉汉学的“东方学者”致力于构建“中国文化正统在国内没落了,但吸收了中国文化的日本文化却高人一等”的印象,在这里塑造了清朝是中国文化正统衰落的原因,从而为日本侵略中国提供了“正当”的资源。
现状图
这样整理的话,也许读者能体会到说日本“像晚清”的侮辱。正如原田泰在采访中所说,“(如果日本经济继续这样)有可能被排除在G7之外,”(即使不落后于发达国家),...而且几乎等于发达国家的最低水平。......在遥远的未来,我们可能不是发达国家,尽管现状将保持几十年。"
也就是说,意在“警告”日本会像清朝一样被“踢出”发达国家(G7)的行列,甚至面临悲惨的命运——这大概是一种“落后就要挨打”的日本式思维:“发达国家‘打’不发达国家,天经地义。”
其实除了“落后”和“僵化”,近代日本对晚清的另一个印象就是“傲慢”。虽然晚清统治者骄横跋扈,延缓了现代化的发展,但确实是客观事实。但由此把“自大”说成是中国民族,同时强调日本的民族是“好学”“不自大”的。这也是一种傲慢吗?
如前所述,原田泰是一个激进的改革家,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朝野各种改革方案层出不穷。然而,除了日益右倾的政治之外,关键的经济“改革”一直是杂乱无章的,没有预期的“复兴”效果。这是“日本”,不是“晚清”。
一个国家有起伏是很正常的。与其空谈“民族性”,不如找出客观原因,扎扎实实探索实践路径,从而有所改进。用“晚清”来批判今天的日本,对日本人来说是很大的侮辱,但对于找到一条真正适合日本的改革道路,似乎并无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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