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酒楼上赏析

鲁迅在酒楼上赏析,第1张

《在酒楼上》主要讲述了一个“我”回乡后来到昔日常去的小酒楼一石居时,与旧同窗吕纬甫偶遇,听他讲诉人生悲惨境遇的故事。虽然小说的内容很简单,但是却发人深思,给人以震撼。

鲁迅在该文中一方面极力批判知识分子改革的不彻底,另一方面又努力讴歌诚和爱。

《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曾是一个激进的革命青年,在求学时和同学们同到城隍庙去拔过神像的胡子,还因为激烈地争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但是却因为屡遭挫折而变得一蹶不振,不再激进,变得顺从。小说对吕纬甫的命运遭际,一方面寄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又尖锐地批评了他以“模模糊糊”的态度对待现实的消极情绪。鲁迅是将他的这种人生态度作为彻底反封建的对立物来加以针砭的。在这种针砭中,正寄托着鲁迅对于知识分子作为一种革命力量的殷切期待。

吕纬甫由于“心死”而背弃了高尚的人生境界,变得苟且偷安,混混噩噩,甚至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去教给孩子们充满了封建毒素的《女儿经》之类的东西。这无疑是非常可悲的事。他由一个激进者而退化为一个落荒者了,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当年在与同学争论改革中国方法时,他若不是对自己的主张十分自信,是不至于与同学打起来的,而这“打起来”,正表明了他的激情升腾到了何等狂热的程度,及至悲叹“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他也就自然分外失望。过分的失意使他堕入颓唐。

吕纬甫虽然浑浑噩噩地度日而无力自拔,但他在思想上却是十分清醒的,并且怀着难耐的隐痛,充满着自责。他说:“……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到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他甚至颇为尖刻地讽刺自己:“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下,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他说的很坦诚,很符合实际,却也很痛心。他显然是不满于这样的人生的,但他的人生却确实是一种蜂子或苍蝇飞旋似的悲剧,然而他又不得不像蜂子或苍蝇似的盘旋回来。正是由于他的头脑很清醒,对于自己这种可悲的人生有着深切的认识,这就更加深了他心灵的痛楚。小说在对吕纬甫的悲剧人生的严峻批判中,晓示当时的知识分子,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可以说,吕纬甫的人生悲剧是当时相当一部分新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的真实写照。

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它动人地展示了主人公吕纬甫的感情世界。它的主要内容与情节是在“我”与吕纬甫的对话中展开的。这样的艺术构思,便于表现人物之间的感情交流;又由于叙事中夹带者抒情意味浓重的议论,感情也就袒露得更为分明。“我”同吕纬甫在酒楼上不期而遇。旧友相聚,不免反顾往事,互通长短。吕纬甫还向“我”细细地讲述了两件小事:他说,这次他来S城的目的,一件是奉母命为三岁时夭亡的小兄弟迁葬,另一件是,母亲要他给旧时的邻家姑娘阿顺送两朵剪绒花去。两件事他都办得不如意。小兄弟的墓找到了,但谁知掘开墓来一看,墓穴里连尸骨的影子也没有,连最难腐烂的头发也不见踪影了,但他还是迁了点原处的土去埋在父亲的坟地上。母亲叫吕纬甫给阿顺姑娘送剪绒花去的原因是,阿顺小时候曾因为羡慕别的孩子头上戴着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他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的缘故。然而这次吕纬甫带着从外省特意买来的剪绒花来找她时,她却早已不在人间,吕纬甫便把剪绒花送给了阿顺的妹妹阿昭(虽然他“实在不愿意送她”)为的是回家后好对母亲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这两件事都是很无聊的,“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但他却都做得很尽兴。

那么,吕纬甫为什么要尽心于这种“等于什么也没有做”的事呢?作者又为什么对吕纬甫在做这两件小事时心态加以描写呢?不错,吕纬甫已在政治上变得颓唐了,但从他做这两件小事的情况来看,他毕竟还是一个具有善良之心、且为人诚恳实在的人。在迁葬的过程中,辛辛苦苦地在雪地里忙碌了大半天,如果仅仅是为了骗骗母亲,他是无须这般一丝不苟的,看来还是出于兄弟之情、母子之情,不这样尽职地完成“迁葬”,他会过意不去,会留下感情的负累。送剪绒花的事亦复如此:一是为母亲,这是母亲的一个心愿;二是为阿顺,如他自己所言:“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因为往昔邻里之间亲亲热热的温馨的记忆,吕纬甫是不能忘怀的,而且他希望这次送去剪绒花对阿顺少年时代爱美之心受到打击能有所补偿。吕纬甫的心地善良、真诚待人的品质,在处理这两件小事的过程中,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却在大事上变得浑浑噩噩了,他对于改革社会已失去了信心,也不再追求了,他对于教《女儿经》这样的事也采取“无乎不可”的态度了。在讲完剪绒花的事之后,吕纬甫说:“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去’去。“我”批评他之后,他诉说了自己的不得已:“……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然而同时也就满脸通红,“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他感到悲哀,感到惭愧,心中有着一种无可排遣的苦楚。正因为他是一个品质很好的青年,他的由激进变为消极,颓唐,放弃了改革社会的高尚目标落荒而去才更令人感到惋惜。

在 酒 楼 上

鲁 迅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

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

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

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

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

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

两个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

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

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

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

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

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

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

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

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

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棺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

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

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

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

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

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

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

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

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客人,酒。……”

堂棺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

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

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

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

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

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

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

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

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棺,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

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

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

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

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

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

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

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

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

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

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

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

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

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

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

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

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

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

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茴香豆,冻肉,油豆腐,

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

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

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

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

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

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

“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

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

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

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

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

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

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

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

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

他又喝干一杯酒,看说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

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

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

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

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

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

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

‘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

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

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

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

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

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

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

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

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

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

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

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

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佯,我仍然铺好被褥,用

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

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墩,昨天

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

母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

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

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

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

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

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

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

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

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东边的邻

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

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

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

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

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

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

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

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

她说她曾经知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

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

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

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

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

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

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

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

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

会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

然使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

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

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

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

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

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

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

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

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

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

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

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

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

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

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

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

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

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

几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

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

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

一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

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

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

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

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

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

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

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

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

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

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

黄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

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

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

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

怕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

的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

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伯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

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

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

上一个愉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

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

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

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贼骨头的

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

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

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

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对

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

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日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日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

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

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

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

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

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

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着吕纬甫,

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

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

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

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

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

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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