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记》,唐代散文《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的总名,柳宗元所著。这8篇山水游记均作于永州司马贬所,故名。
永州山水胜迹处穷荒僻远之地而无人赏游与柳宗元英才见弃的不幸遭遇极其相似,这种沦落知音的关系使作者能够忘情于山水之中而得片时慰藉。另一方面,山水景物带有幽冷寂寞的感情色彩,表现了作者对理想的执著和在极度苦闷中寻求寄托的心态。
《永州八记》继承《水经注》的传统,准确细腻地刻画山水景物的具体特征和姿态神情,语言精致清丽。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倏忽,似与游者相乐”(《小石潭记》)以动写静,游鱼的活脱自在和潭水的清冽神韵均跃然纸上。
《永州八记》使山水游记成为一种独立的散文体裁,在散文史上有不可磨灭的地位,对后世山水游记的写作有深远影响。
永州八记原文及翻译
译文
从冉溪向西南,走水路十里远,山水风景较好的有五处,风景最好的是钴鉧潭;从溪口向西,走陆路,风景较好的有八、九处,风景最好的是西山;从朝阳岩向东南,走水路到芜江,风景较好的有三处,风景最好的是袁家渴;他们都是永州美丽奇异的地方。
楚、越两地之间的方言,水的回流叫做“渴”(读“褐”音)。渴的上游与南馆的高山会合,下游与“百家濑”汇合。其中岛屿(江河里边的岛屿)、小溪、清潭、小洲,交错夹杂,蜿蜒曲折。水流平静的地方深黑色,急流的地方像沸腾一样冒着白沫。船好像就走到了尽头,忽然河水又看不到尽头了。
有座小山从水中露出来。山上都是好看的石头,上面生长绿色的草丛,冬夏都浓密茂盛。山旁有许多岩洞。山下有许多白色的碎石;上山的树木多是枫树、柟树、石楠、楩树、槠树、樟树、柚树;小草则多是兰草、芷草,又有许多奇异的花卉,类似合欢但是长出许多茎蔓,缠绕着水中石头。
每当有风从四周山上吹下,吹动大树,轻摇小草,红绿缤纷,香气浓郁;冲起波涛旋着水涡,从溪谷流进流出,萧条茂盛,根据时间变换。风景大都是这样的。我没办法都描述出来。
永州没有过来游玩,余来到了这里,不敢独自享受。回来写出文章告诉世人。这里土地的主人姓袁,所以我叫它“袁家渴”。
评注
出永州市芝山区南门约五华里,在南津渡对面有个沙沟湾村,村前“澄塘浅渚”,水阔洲重,以关刀洲最大,长约100米,宽20余米,洲旁有奇形怪状的石岛。柳宗元文中的'袁家渴(音he,第二声)即此地。
《袁家渴记》是《永州八记》第五篇。本文先从永州的全景全貌着笔,通过宾主之间的对比和映衬,突现出文章所要描写的主要对象。袁家渴的景物,参差错落,色彩班驳。水有声,山有色,枝干扶疏,花叶摇曳。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皆成文章。如描写风从四面山上下来摇荡花草树木的景象: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对树用摇动,对草用掩苒,对花卉用纷红骇绿,均是生动细致而传神,精妙而准确。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鯈鱼。又北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译文
从渴潭往西南走不到百步,就看见一个石渠,老百姓在渠上架了一座便桥。有一眼泉水幽静的流淌,它流淌时的声音时大时小。泉渠的宽度有时不足一尺,有时则有二尺宽,它的长度约有十步左右。它的水流遇到一块大的石头,就潜入大石底而流出,流过石头再往前,就有一个深水塘,菖蒲覆盖在深水塘上面,碧绿的苔藓环绕着深水塘周围。水又转弯往西流,在岩石边流入石隙里,最后像瀑布一样的流入北边的小潭中。小潭面积还不足一百尺,潭水清澈、且较深,有许多白条鱼。渠水又往北迂回绕行一些,看上去好像没有穷尽,就这样最终流入“渴潭”。潭的一边全是奇异的石头、怪异的树木、奇异的花草、美丽的箭竹,人可以并列坐在那里休息。风吹动着植物的梢头,像美丽动听的音乐,在山崖和山谷间回荡。看它虽很宁静,但听起来却很辽远。
我跟随永州刺史发现的它,除去密蔽的丛林和腐朽的树木,开掘和疏通淤土和乱石,把朽木乱草堆积起来烧掉,疏通泉流,石渠里的渠水便很满。可惜这石渠至今还没有为它传名的人,所以我把它一一记写下来,留给匠人,刻写在潭北面的石头上,使以后喜好游历的人能较容易地看到它。
元和七年正月初八,从清除朽物、疏通石渠到大石为止。十月十九日,越过石头发现了石泓小潭,石渠的美因此就全都展示给游人了。
评注
《石渠记》写于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游袁家渴以后。从袁家渴沿潇水而上,约半华里有一条小溪,溪口上去不远有一座石拱桥,桥下为农家浣洗处,柳宗元写的“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坠小潭”当是石渠旧址。
《石渠记》是《永州八记》第六篇。此篇写泉水和泉上景物,各具特色。石渠、石泓和小潭,这三个方面的景物虽然同在一个画面里,但是它们的特点却又各不相同。石渠的特点是狭窄,所以渠中的泉水也就微弱,碰上石头,不是激起巨浪,而是伏出其下;石泓的特点是低洼,因此积水比石渠较深,被菖蒲青苔覆盖或环绕着;而小潭的特点则是清深,所以石渠的水流入潭中,并且可以看到里面鱼的情况。除此之外,作者还写了泉上的石头树木花草和竹子,特别是侧重于风声的描绘上。风摇动着竹树的梢头,产生震撼崖谷经久不息的回响,从而使读者由视觉转入听觉,给那些画图似的景物,再加上一种诗韵般的音乐美。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筳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译文
发现石渠的事情已经结束,从石渠的桥上向西北走,下去到土山的北坡,老百姓又架了一座桥。桥下的水流很大,比石渠的水量大三倍。巨大的石头作为水的底部,宽达到水的两岸。石头有的像床,有的像门堂的基石,有的像筵席上摆满菜肴,有的像用门坎隔开的内外屋。水面平静,如布铺在水面上,水流像纺织物的花纹,水泉咚响声像是弹琴声。我们撩起衣襟,赤着脚涉水而过,折断竹箭,扫除陈叶,除去腐朽的树木,清出一块可排放十八九张交椅的空地。交织的流水,激撞的水声,都在交椅的下面了;而像翠鸟羽毛般的树木,像鱼龙麟甲般的石块,都遮蔽在交椅之上了。古时候的人有谁曾在这里找到这种快乐的吗以后的人,有谁能追随我的足迹来此吗发现石涧的这一天,和发现石渠是同一天。
从袁家渴一路过来,先发现石渠,后发现石涧;从下游百家濑上来,就先发现石涧,后发现石渠。要穷究石涧这个地方,一直要走出石城村并向东南方向去,这一路上可以引起人观赏愉悦的景致有好几处。登上深幽的山林,翻过峻峭险要的地方,道路很狭小不能够走到头。
评注
从石渠沿潇水而下约一华里,翻过一座土山,就到了涧子边杨家。村子北面有一条小溪,从村前田洞中间流经村旁,穿石拱桥,入潇水,这就是柳宗元所说的“石涧”。
《石涧记》是《永州八记》第七篇。本篇紧承上文,所写的景物仍旧是泉水、石头和树木,但作者善于捕捉共性之外的个性,如:
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对水中石头,泉水都用“若”字表明,而对泉上的树和石,则用翠羽、龙鳞来直接比喻,“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由于采用了多种比喻手段来精确形象地进行描绘,所以毫无重复之感,反而觉得洞天之中又有无穷洞天。而“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这两句话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既陶醉于美景,又有难言的哀怨。柳宗元为什么能到这么美丽的山水之地他并不是一个旅行家,而是被贬官至此,担任闲职,无法施展抱负,只能整天游山玩水。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译文
从西山路口一直向北走,越过黄茅岭往下走,有两条路:其中一条路向西,沿途寻找风景却毫无所得;另一条稍为偏北又折向东去,走过不到四十丈的地方,路就被一条河流截断了,有一座石山横挡在这条路的尽头。石山顶部天然生成女墙和栋梁的形状,它的旁边又凸出一块好象堡垒,有一个洞象门。从洞往里探望一片漆黑,丢一块小石子进去,咚地一下有水响声,那声音很宏亮,好久才消失。石山可以盘绕着登到山顶,站在上面望得很远。山上没有泥土却长着很好的树木和竹子,而且更显得形状奇特质地坚硬,竹木分布疏密有致、高低参差,好象是人工特意布置的。
唉!我怀疑上帝的有无已很久了,到了这儿更以为上帝确实是有的。但又奇怪他不把这小石城山安放到人烟辐凑的中原地区去,却把它摆在这荒僻遥远的蛮夷之地,即使经过千百年也没有一次可以显示自己奇异景色的机会,这简直是白耗力气而毫无用处,神灵的上帝似乎不会这样做的。那么上帝果真没有的吧有人说:“上帝之所以这样安排是用这佳胜景色来安慰那些被贬逐在此地的贤人的。”也有人说:“这地方山川钟灵之气不孕育伟人,而唯独凝聚成这奇山胜景,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出人材而多产奇峰怪石。”这两种说法,我都不信。
评注
《小石城山记》写于元和九年(公元814年)。这是九记中的最后一篇。小石城山在芝山愚溪之北,过东风大桥到朝阳乡,沿着往北的山路而上,约一华里就到小石城山。明代在山腰修了一座“芝山庵”,因此又名芝山。
《小石城山记》是《永州八记》最后一篇。作者先着力描绘小石城山的形状、布局和奇异的景色,然后转入到议论造物者的有无,用设疑的曲笔批判了天命观,同时倾吐了自己横遭贬谪、壮志难酬的悲愤。文章跌宕开合,尺幅千里,正如前人所说:“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作者写小石城山的景物,主要是在抒发一种感想。当时有人认为美好事物是天用来安慰被侮辱的贤人,有人认为美好景物是灵秀之气所造成的,作者都加以否定。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此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作者在这篇里发这种感想,是因以上各篇中所发出的身世之感密切结合着的。要是相信天是有意志的,那么作者的被贬斥,是天意,也就用不到愁怨不平了。要是相信这些美好景物是天用来安慰贤人,那就不免要自我陶醉,会忘掉自己遭受迫害的愁怨不平。正由于作者不相信这些,所以把个人的身世之感同山水结合起来写,写得情景交融。从这些山水记中显出作者不相信天有意志,感叹自己遭受迫害的思想情趣来:一腔心事付幽胜,多少凄楚烟水中!
拓展
作品介绍
始得西山宴游记
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柳宗元住在城内东山法华寺。对河就是西山。
柳宗元过河游览后写了《始得西山宴游记》这篇游记。西山,指潇水西岸南自朝阳岩起,北接黄茅岭,长亘数里起伏的山丘,即现今的娘子岭一带。
钴鉧潭记
《钴鉧潭记》写于游西山后几天。钴鉧潭,在永州市零陵区河西柳子街柳子庙右侧愚溪西北面。古代称熨斗为钴鉧,钴鉧潭河床底面都是天然石头,凹陷甚深,潭面像古代熨斗,故名之。
钴鉧潭西小丘记
《钴鉧潭西小丘记》写于游西山后八日。西小丘,在柳子街至永州市人民医院后的公路下侧,愚溪旁。早已成为居民住宅。沿溪一带尚有竹丛,竹丛下有许多石头如齿状互相推挤,倒映水中,当是柳宗元文中所指的“若牛马之饮于溪”了。
小石潭记(全名为《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小石潭,愚溪旁,下游兴建水电站后,水位提高,虽是清莹澄沏,但旧址已被淹没,可以按照柳宗元所写的“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找到小石潭。2002年,永州市为保护文化遗产,炸掉水坝,还小石潭“全石以为底”的原貌。
袁家渴记
出永州市南门约五华里,在南津渡对面有个沙沟湾村,村前“澄塘浅渚”,水阔洲重,以关刀洲最大,长约100米,宽27米,洲旁有奇形怪状的石岛。柳宗元文中的袁家渴(音hè与褐同音)即此地。
石渠记
《石渠记》写于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游袁家渴以后。从袁家渴沿潇水而上,约半华里有一条小溪,溪口上去不远有一座石拱桥,桥下为农家浣洗处,柳宗元写的“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坠小潭”当是石渠旧址。
石涧记
从石渠沿潇水而下约一华里,翻过一座土山,就到了涧子边杨家。村子北面有一条小溪,从村前田洞中间流经村旁,穿石拱桥,入潇水,这就是柳宗元所说的“石涧”。
小石城山记
《小石城山记》写于元和九年(公元814年)。这是八记中的最后一篇。小石城山在永州愚溪之北,过东风大桥到朝阳街道,沿着往北的山路而上,约一华里就到小石城山。明代在山腰修了一座“芝山庵”,因此"小石城山"又名“芝山”。
;位于永州市郊。柳宗元在永州的十年间,写有一批山水游记,后人称为《永州八记》。
《永州八记》景区可分为两组:
第一组为元和四年(809)写的《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谭记》《钴鉧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谭记》。西山,指潇水西岸之山,南起朝阳岩,北至黄毛岭,长亘数里,现名粮子岭。柳文所说的“穷山之高而止”,此山头现位于永州市水房内。钴鉧谭,位于柳子庙右侧愚溪之旁,前人在溪岸石上刻有“钴鉧谭”,其泉犹存,尚可饮用。西丘,位于愚溪旁,在今柳子街至人民医院公路下侧,已成为居民区。小石谭,因愚溪下游建水电站,旧址已淹没,但愚溪水涸时,仍可见“全石以为底”的石板河床。
第二组为元和七年(812)写的《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袁家渴,在永州市区南25公里,南津渡的对面沙沟村。柳文说所的“澄谭浅渚”,现为长约100米宽20米的关刀洲,但村内已无袁姓。石渠,由袁家渴沿潇水上行半华里,见小溪大石,即其旧址。石涧,沿潇水下行05公里,见一小溪穿石拱桥入潇水,即是。小石城山,位于愚溪之北,为黄茅岭西头尽处的一座山峦,明代在山腰建“芝山庵”,故又称为芝山。
原文如下: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lù人,居是州。恒惴栗lì。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zhuó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dié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lǒu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shāng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式,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钴鉧潭记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niè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jí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shān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cóng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yú?
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有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yǎn蹇jiǎn,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qīn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pí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冷冷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古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hù、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已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钻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词,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nán石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jiāogé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wěngbó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ruí,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倏shū鱼。又北曲行纡yū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xiū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shī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shī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鹢yì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筳席,若限阃kǔn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xiǎn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bìnì梁欐lì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奇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自从我获罪而被降职调出京都,使居住在这永州,心中经常忧虑而恐惧。在那些闲暇的日子里,我就外出缓缓地散步,到处寻找可以游览观赏的美景,每天跟我的同伴们攀登高山,深入树林,沿着曲折的溪流追寻它的源头,无论幽深的泉水还是奇特的石头,只要值得观赏,不管多远我都会到那里去游玩。一到那里,就拨开草丛随地而坐,把壶中酒全部喝干,一醉方休;醉酒之后,就和同伴们互相依靠着睡上一觉,在睡眠中进入梦境。凡是我想到过的,梦境中似乎都变成了现实。醒来之后,便起身踏上归程。我认为,凡是这永州景致独特的山水风景,我都观赏游览过,却未曾了解西山风景的奇异和特别之处。今年9月28日,我来到法华寺西边的西亭赏景,远眺西山,这才发现西山景致的奇异。于是,让我的仆人将我渡过湘江,我们一起沿着染溪行进,遇到杂乱丛生的树木野草就砍伐铲除它,遇到茂密难除的茅草就焚烧它,一直向西山的最高处攀登。当我们艰难地登上西山顶峰之后,便两腿分开,席地而坐,尽情观赏这里的美景。包容数州的辽阔的土地,都全部展现在我所坐的这座山峰之下。那高高低低的地形,(高的地方)像深山一样深邃,(低的地方)像深池一样低陷。山峰像蚂蚁堆在洞外的小土堆,低洼处又像是神力挖成的洞穴。千里河山似乎缩穿于尺寸之间,万种景物好像簇集、压缩、凝聚在这小小的空间之内,没有什么能隐藏得住的。西山周围萦回着青山,络绕着白云。向远处伸展着,跟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环顾四周,都是一样的美景。看了眼前这美景之后,才知道这西山高高耸立,俯视周围的一切,不屑于跟那些小土堆似的山丘为伍作伴。这广阔无垠的天地跟那浩然之气一样,没有谁知道它的边际在哪里;我洋洋自得地跟天地自然结交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结束的期限。我端起酒杯斟满美酒,开怀痛饮,直至酩酊大醉,忘记了太阳还会落山。转眼间,红日西沉,夜幕从远处飘拂至身边;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但我还是不想起身返回。我的心似乎已经凝结,忘掉了一切思虑;我的身体也像消散在空气里一样,已经与这天地万物融合在一起。这时,我才悟到自己从前还没有过真正的游览赏景的体验,真正的游览赏景是从这里开始的。因此,写下这篇文章记叙我今天的奇特经历。作记这一年,正是元和四年。
《永州八记》
作者:柳宗元
1《始得西山宴游记》
原文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
译文
自从我遭到贬谪,居住在永州,心中一直忧惧不安。公务之余,缓缓散步,漫无目的,到处转悠。每天与同伴爬高山、钻深林,迂回曲折的山间小溪,深幽的泉水,怪异山石。无论多远, 我们都去。一走到那些地方,我们便拨开野草,席地而卧,倒酒痛饮,不醉不罢。喝醉后便相互枕靠着睡在地上,很快就进入梦乡。凡是心中能想到的,睡梦中都能出现。醒来之后就回家。我原以为永州山水中稍有特异地方,都已被我游览了。殊不知还有个奇异独特的西山。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由于坐在法华寺西亭,遥望西山,才使我发现西山胜景,大为称异, 我于是带着仆人越过湘江,沿染溪而行,砍去丛生的灌木,烧掉杂乱的茅草,不达到西山之巅决不罢休。攀援着树枝爬上山顶,两腿叉开,席地而坐,几乎几个州的土地都聚集在我的座下。高低不平,空阔低洼,连绵起伏,不可胜状;有的像是蚂蚁窝,有的像是蚂蚁洞。看似尺寸之间,实则千里之外,全都聚集眼前,没有逃脱隐藏的。青山绿水,相互萦绕,与遥远的天际相接,环看周围,都是这样。看了这些,才知道这座山确实特立不群,与一般的小土丘大不一样。不知不觉中我的身心与天地间的浩然之气隔化在大自然中,已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了。我于是拿起酒壶,斟满酒杯,畅怀痛饮,醉倒在地。不觉间日薄西山,苍茫暮色,自远而近,慢慢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而我却了无归意。真是形神俱忘,无拘无束,好像已经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我这才认识到过去等于没有游览,真正的游览从现在开始。所以我特意把这件事记下来,这一年是元和四年(809)年。
柳宗元出身于 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早年为考进士,文以辞采华丽为工。贞元九年(793)中进士,十四年登博学鸿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一度为蓝田尉,后入朝为官,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迁礼部员外郎。永贞元年(805)九月,革新失败,贬邵州刺史,十一月柳宗元加贬永州司马(任所在今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在此期间,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元和十年(815)春回京师,不久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政绩卓著。柳宗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819年11月28日)卒于柳州任所。交往甚蕃,刘禹锡、白居易等都是他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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