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州
中国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在前现代时期,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留下如此浩瀚的历史。然而,中国现代史学之父梁启超曾断言“中国没有历史”,理由是“前史家虽名为史,不过是一家的族谱,不过是世界上一两个权势人物的兴亡故事”。现代历史学家必须探索世界上所有人的运动和进步,也就是所有人的经历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他的初衷是着眼于整个社会的内在动力机制及其发展,并不一定关注普通个体的具体经历,但他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传统的历史记述往往只是‘帝王将相的故事’,而无法介绍的小人物,大多可以说是‘没有历史的人’。
中国的微观历史写作存在先天不足。
随着近现代史家的“目光下移”和庶民精神的兴起,人们现在越来越不能满足于仅仅看到一些名人传记,而有血有肉的小人物的经历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挖掘一段微观的历史,保存记忆,让那些具体的事迹、经历或观念不被遗忘,这本身就是当前历史编纂的重要使命,让历史的一些黑暗角落重新被照亮。
然而,这非常困难,有时甚至几乎不可能。且不说那些能写的,往往都是精英和普通人的生活,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值得写下来。宋轶早上发现,虽然“明朝深受逃兵之害”,“但是,几乎没有史料从士兵的角度讲述逃兵现象”。与社会学家不同,历史学家不能创造自己的材料。胡宝国曾觉得中古史研究中的一些思辨实在是无奈之举,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史料的极度匮乏制约着每一个研究者”。
这种缺乏不仅是数量上的,而且往往是结构上的。可以说,中国的微观历史写作先天不足,因为中国史料虽多,但多样性其实非常缺乏。正如史景迁曾经说过的,“唤起穷人和被遗忘者的生活总是困难的。讽刺的是,中国人把国史、县史写得很透彻,但地方志大多没有保存下来。我们通常找不到验尸官的验尸、行会交易、严格的土地租赁记录,或者教区出生、结婚、死亡记录之类的东西——而正是这些资料使我们能够对欧洲中世纪晚期的历史作出极其仔细和细致的解读。”在《王之死》中,他讲述了清初山东郯城县一个普通女子的遭遇。虽然他尽力从县志等各种资料中还原当时的社会状况,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借助文学想象力,时不时地去把握人物的内心世界[/k0/]。
在这方面,罗欣为北魏无名少女王中儿写下的《漫长的余生》,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说,都是一种有价值的尝试。在史料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如何再现一个不知名的北魏宫女的生活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没有历史的人”重新走进了历史。当然,如果这个宫女的墓碑不是在1923年被重新发现的话,这种写法是不可能的,但它已经出土了近百年,直到现在才有人讲述这个故事。可见,关键不在于碑文的解读,而在于视角的切换。
奴隶命运的大逆转从来都不是孤例。
与以往“帝王将相”的视角相比,这种普通人的经历和视角对于我们体味历史的残酷尤为可贵。罗欣在他的书中已经阐述了这一点:“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将是不完整和不真实的。我们还应该看到,对普通人的隐瞒或忽视,是传统历史系统性缺陷的一部分,是由古代社会强大而僵化的不平等制度决定的。因此,我们必须珍惜北魏侍女的史料,她们虽被正史所否定,却凭借墓志铭存活至今。”在后记中,他再次指出:“这个故事值得讲述,因为主人公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弱小的、边缘的。关爱弱者,为边缘人发声,不正是当前历史学家的重要职责吗?”
但是为什么选择王做主角呢?首先,这当然是因为他经历的传说:南朝刘宋时期成长起来的中下层官僚家庭,结婚没几年,却因为一场边境战争,在30岁时被带到北方,送到北魏首都和平宫做宫女。此后,她“侍奉五朝,尊奉三皇”,一度在洛阳大雄宝殿(Eta Ursae Majoris)出家为尼姑,却神奇地成为照顾太子的关键人物,以至于晚年病重时,北魏孝明皇帝整天来探望她,对老保姆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但是,她的一生之所以特别适合讲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非凡的长寿:她活了整整86岁,出生在距离刘崧建国(420年)不远的439年。到她524年去世时,北魏将在十年内覆灭。也许很少有人像她一样完整地见证了那个时代。
在这样一个强调门阀水平的年代,她的特殊身份也让她有机会参与到历史进程中。原来,在古代社会,女性的身份和地位是从属的。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谋反,王中儿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很可能与丈夫和孩子共度余生。但她作为奴婢被掠夺,境遇悲惨,却也让她摆脱了原有的父权制和夫权。宫女的法律地位不如普通农民,但更接近权力中心,侍奉后妃,甚至成为皇帝的保姆。事实上,王中尔的经历并非孤例。隋文帝杨坚出生于般若寺,由尼姑抚养至13岁。隋朝开国皇帝直到晚年也不曾忘记养育他的恩情,命人间佛塔为佛与智仙塑像,并请米切尔为其立传。
这本身就反映了当时北朝传统的两重性:一方面,当时的权力世界充满了残酷,普通人的生活如同蚂蚁一般;另一方面,矛盾的是,它给人们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仅是王,就连同时执政的也在早年被掠入宫中,但最终成为北魏的实际统治者。
在这方面,我们可以参考奥斯曼帝国:正如《奥斯曼的影子》一书所指出的,这个帝国历史上的奴隶制“实际上是社会阶层上升的渠道之一”。每个苏丹母亲都是奴隶女孩,但像Gulbaha和Hafusha这样的妇女“往往比她们的儿子,有时甚至比她们的主人苏丹更有权力。
这只是王一直在说的话。
空相距甚远却如此相似,绝非偶然。当游牧部落处于向宗法政权转化的过程中,统治者逐渐掌握越来越多的权力和资源。这时,他可以从他的追随者中挑选任何对他有用的人才。乐康的《从西郊到南郊》一书指出,北魏一些显赫的家族“甚至有俘虏、将军甚至罪犯。由于他们与拓跋君主的特殊关系,如亲属、宦官、宠臣或‘客人’,在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下,他们往往作为君主的‘私人代表’,在军政上享有相当的权力和地位。”这些人本质上是君主的附庸,但由于是常规社会结构之外的一个“无国家”,他们有意无意地在历史进程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或许这也是理解王的关键点:她家世清白,却在30岁时被带进宫,而且似乎从未再婚。很大概率她在北魏没有家室,就算想为亲人争权夺利也很难。对她来说,成为一名修女可能是坦然面对生死和世间痛苦的最好方式,不仅能获得精神上的慰藉,还能让她超越生死。值得注意的是,墓志铭上写着,她临死前“仍将遗言献给孝明帝,以赞政道”。据《留形以智,无所累:遗言中的隋唐女性世界》一书介绍,唐代女性遗言主要涵盖情感寄托、经济安排、丧葬安排、宗教关怀、政治关怀五个方面。然而,对于王来说,关心的似乎是“政治上的政治”(这多半是出于对孝明皇帝的关心)而不是个人事务。
在这个权力的世界里,王的人生几乎每一次转折都可以说是不由自主的。像所有弱者一样,她没有多少选择。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权力本身。然而,这段历史也揭示出,权力并不总能达到预期的目的,有时试图夺取和垄断权力会导致事与愿违的意想不到的后果。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北魏的“子贵母死制”上:这一制度本来是为了防止皇妃外戚在君主年轻时独揽大权,但由于冯太后没有子女,他不仅要避免死亡,还要充分利用死亡来打击对手。不仅如此,这种反人类的制度让后妃们“希望有国王和公主,而不是王子”,以至于后来她们不得不阻止皇后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正是这一点,让王中儿成了养王子的老保姆。
可惜,即使留下了这段墓志铭,其实也还是别人对她的叙述,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乍一看,这是一部“微历史”,而不是来自“小切口”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仍处于历史的沉默中。《漫长的余生》这个标题,看似指向了她的晚年,其实看完之后,我们对她的了解,比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还要多。
虽然这本书尽可能地还原了与她相关的历史事件,但说实话,王未必能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就像我们只知道身边有限的生活细节一样,即使其他大事件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也仍然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真正的微观历史应该是描述普通人的微观世界——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感受,但至少对王来说,这可能是我们永远做不到的。毫无疑问,总是很难看到历史上的具体人物,把他们从被遗忘的境地中拯救出来,但这是值得的,因为真正的历史不是由帝王将相创造的,而是千千绝对没有历史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