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为了对抗通货膨胀，美联储向工人宣战。”
[文/观察者网周毅，编辑张光楷 ]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是美国最近出版的一本新书的书名。该书一经出版，立即吸引了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几乎所有美国主流媒体的关注。
为什么？因为这本书的主题直接挑动了美国社会最敏感的神经——
解决通货膨胀危机必须牺牲工人吗？
今年以来，全世界都在讨论美国陷入“工资-通胀螺旋”的可能性:2021年以来，美国劳动力市场上演了工资大幅上涨、工人地位大幅提升的罕见景观，但与此同时，美国通胀却一路走高。
很多人会想到20世纪70年代的“工资-通胀螺旋”，当时美国工人福利增加，导致企业成本增加，从而推动大宗商品价格和通胀率飙升。在他们看来，压缩工人待遇是控制通货膨胀的唯一途径。
今年5月4日美联储议息会议后，美联储主席鲍尔向记者明确提到，希望通过降低工资来降低通胀；美国前财政部长拉里·萨默斯(Larry Summers)周一也表示，美国的失业率需要在一段时间内保持在5%以上，才能抑制持续高烧的通胀。
美联储已将抑制通胀作为其首要任务。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失业吗？
彭博报道截图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是一个关于裁员、失业和调整的故事。
上世纪80年代，时任通用电气首席执行官的杰克·韦尔奇通过大量裁员，扭转了福利国家时代劳动力市场的面貌，成为当时美国走出通货膨胀的标志性企业案例。
韦尔奇的“股东第一”价值理论对企业界乃至美国资本主义产生了长期影响。新自由主义重新夺回了资本主义世界的主导权，直到21世纪，美国民主党的左派思潮才逐渐回归。
今天的美国在呼唤韦尔奇式的人物回归吗？
反对工人福利，强调企业优先的声音，如今在美国乃至全球甚嚣尘上。《纽约时报》记者、《资本主义的破坏者》一书的作者盖尔斯对此表示反对。
在他看来，韦尔奇主义造成的贫富分化是摧毁整个经济的根源。要拯救资本主义，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对大企业和最富有的个人征税。
但《金融时报》对此评论道:“韦尔奇主义很难逆转，至少在美国是这样。”
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对就业的态度
韦尔奇在出任GE CEO时，提出了“股东价值最大化”理论，将短期内的股价和股东财富定义为衡量管理者业绩的绝对标准——当然，韦尔奇后来也反思了其弊端:会导致企业经营者痴迷于追逐短期利益。
在操作上，韦尔奇拿出了三板斧:裁员、收购、金融化。
在韦尔奇执政的前五年，因为最后淘汰等原因，通用汽车有41万员工被裁掉了1/4。而管理的方式为利润让路，资本不再和工人“笑”在一起。公司很快展现出冷静甚至冷酷的一面。
在美国学术界看来，这就像是一个带有达尔文进化论色彩的生存法则。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写道:“韦尔奇主义的世界观对劳动力市场采取了达尔文主义的态度。他们自鸣得意地认为，那些不成功的人应该为自己的不幸负责。我们中最贫穷的人最终应该得到他们的命运。"
当公司需要运营的时候，有些人会失业，他们没有人可以责怪。
现在很多人可能即将重蹈覆辙，但这个“公司”就是美国政府。
按照美国前财长萨默斯的算法，为了降低通胀，美国的失业率需要在两年内达到7.5%，五年内达到6%，或者一年内达到10%。
低失业率和低通胀率不可兼得。既然美联储已经决定抑制通货膨胀是其首要任务，失业将不可避免。
时代的一粒沙子，会成为压在个人和家庭头上的一座大山。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引发讨论，不仅仅是因为人们关注裁员。人们同样关心美国是否会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利益最大化——甚至以普通民众为代价。人们想从过去的故事中寻找现在和未来的影子。
摧毁美国资本主义的人
19世纪，马克思写了《资本论》，寻求用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
然而，在20世纪下半叶，马克思的许多要求似乎已经在资本主义国家实现了。
随着经济的繁荣，当时美国的经济公平性显著提高:公司、工人和政府享有相对和谐的平衡，工人的工资和工人的生产率同步提高。似乎每个人都很开心。
这是美欧的“福利国家”时代。
在一些人看来，那是资本主义最好的时代。
原因是不排除资本家的良心发现和资本主义的自我完善，比如注重长期增长。但是，当时显然有一些外部原因——比如在欧洲的东部，有一个国家叫苏联。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中，那个时代孕育了一大批公平对待员工的“资本主义大公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通用电气，当时被称为“大方电气”。
只要员工没有犯下杀人放火等十恶不赦的行为，他就没有理由被解雇。
但韦尔奇上任后，GE立刻切换到铁腕裁员的模式。人们称韦尔奇为“中子杰克”，意思是他的裁员就像中子弹爆炸:房子还在，人没了。
韦尔奇的“精兵简政”确实为后来的业务发展扫清了障碍。但韦尔奇本人后来也反思了裁员背后的“股东价值第一”理论的破坏性:强化短期导向，损害员工工作积极性，过分关注利润，损害客户利益。“它提取价值，而不是创造价值。”
《金融时报》评论说，韦尔奇的“股东至上”思想来自经济学家弗里德曼的理论。在韦尔奇和通用电气的光环下，它像病毒一样在企业家中传播:裁员等强硬的成本削减，极端的效率驱动(如末位淘汰)，CEO的英雄崇拜，追求财务收益而不是专注于行业...
这塑造了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也宣告了“好资本主义”时代的终结。
新自由主义改变美国
从国家的角度来看，这与另一个美国的过去有关。
20世纪30-70年代，西方政经界流行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即在经济出现危机时，实施扩张性财政政策，增加就业，刺激经济。当通货膨胀发生时，财政和货币政策将收紧以缓解通货膨胀。
这套理论的问题相当明显: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问题，不能解决问题。交替使用的实际后果是“滞胀”:经济增长放缓，而通胀加剧。
当政府失灵时，人们希望市场发挥作用。20世纪七九十年代，新自由主义成为西方主流经济学。GE裁员背后的“股东价值最大化”理论是新自由主义的一种表现。
本质上，新自由主义主张“市场是万能的”，“市场可以自由配置资源，达到最有效率的状态”。这意味着资本的扩张将脱离大部分桎梏，充分释放其活跃度。
这也意味着资本也会释放其掠夺性和破坏性，为了追求回报而不顾一切。
这就好比你需要撞开一扇门来摆脱困境，却要为此放出一个全世界的怪物。
从1981年到2001年，当韦尔奇领导企业改革时，通用电气的收入从250亿美元增加到1300亿美元。20年，公司营收规模增长了4.2倍。
在新自由主义兴起的1973年，世界上最富裕国家和最贫穷国家的人均收入差距是44:1；2000年飙升至727: 1。这意味着，27年间，全球贫富差距扩大了15.5倍。
值得一提的是，在韦尔奇成为通用电气首席执行官的那一年，发生了另一件事:
里根成为美国第40任总统。
里根的一揽子经济政策中，主张大力减少政府对市场的干预，解除政府对市场的调控和监管；主张降低税率；里根还主张削减社会福利开支，镇压工会罢工……
GE改革和里根的经济政策就像是新自由主义的“企业版”和“国家版”。
在这个政策下，GE实现了高增长，美国也确实摆脱了通货膨胀。
但这并不全是好事。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写道:在韦尔奇身上，“阴险的意识形态”终于找到了完美的主人。韦尔奇利用通用电气的全部力量，让股东至上成为现实，同时开创了美国资本主义新的残酷时代。
无辜的工人，谁要为大通货膨胀承担责任？
《资本主义的破坏者》出版的时候，美国经济压力很大。不仅通胀失控，而且还将面临连续两个季度的GDP下降。高通胀增加了经济衰退的风险，“滞胀”指日可待。
《华尔街日报》:美联储和白宫加剧了通货膨胀。
除了疫情和国际形势带来的大宗商品价格上涨，美国通胀最明显的原因显然是2020年以来美联储的大放水。
与很多人认为的“美联储把钱给工人，消费拉动通胀”不同，事实上，美联储的政策始终是优先拯救企业。
美国2020年3月推出的疫情失业补助计划，让超过1000万失业人口每周领取超过600美元的福利。根据美国劳工部的数据，截至2021年7月，美国共支付了约7940亿美元的救济资金。
相比之下，2020年3月疫情爆发后的一个月，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扩大了2万亿美元，主要用于向企业注入流动性。
2021年，拜登推出的1.9万亿美元经济刺激计划中的大部分都流向了企业部门。其中6000亿用于桥梁、道路等基础设施投资，占比最大；其次是3000亿美元的制造业支持。
在充足的流动性支持下，美国企业快速扩大生产、补充库存，极大地拉动了大宗商品需求，并造成招聘市场短期供需失衡，导致工资快速上涨。
普通美国人收入的增加只是大通胀的症状，而不是原因。
在操作层面，帮助企业容易造成不公平。相对于真正需要纾困的小企业，掌握更多话语权的大企业往往最先获得资金支持。
这笔“救助金”甚至直接进了富人的口袋。
美国Genesis医疗公司2020年获得超过3亿美元的援助，本应用于改善养老院环境，减少新冠肺炎感染。然而，该公司推出了一项针对高管的巨额奖励，仅首席执行官就获得了520万美元。
截至2021年2月，Genesis Medical的疗养院中有超过2800名居民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并死亡。美国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谴责说，该公司的贪婪令人难以想象。
类似的乱象远不止这一个。
美联社:“特朗普关联公司”卷走逾100亿美元疫情救助资金
当美国印钱撒钱的时候，资本家、高管和政府的同伙往往最先得到好处。
现在美国因为通货膨胀发高烧，这一次把老百姓工资的想法放在上面。
他们希望工人再受委屈，牺牲自己。
今年5月，美国宣布加息50个基点。鲍威尔说，更高的利率将限制企业的招聘需求，“这样我们就有机会降低工资水平，从而降低通货膨胀。”
美国左翼媒体、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桑德斯的演讲稿撰写人西罗塔创办的杠杆网站对此评论道:这相当于鲍威尔说他应对高通胀的工具是在降低工资的同时限制就业机会。
“为了对抗通货膨胀，美联储向工人宣战。”
报道截图
“韦尔奇主义很难逆转，至少在美国”[S2/]
降薪裁员真的能解决美国目前的经济问题吗？不一定:
消费方面，失业不等于冷却通胀，因为有时间差。人们失去收入后，会消耗自己的储蓄来维持基本生活，这仍然会支撑通货膨胀——也许在通货膨胀下降之前，人民就会饿死。4月份，美国家庭储蓄率降至4.4%，为2008年10月以来的最低水平。
供应方面，疫情影响、俄乌冲突、大宗商品涨价都在加剧美国供应不足、成本上升的风险。美国长期设置贸易关税壁垒，也束缚了手脚。此时，如果企业收缩、裁员，美国的供应风险可能会继续增加，并进一步影响通胀。
这样看来，激进加息解决不了的问题，恐怕是大规模失业解决不了的。
从这个角度看，英美媒体讨论的不仅仅是韦尔奇的裁员和“股东价值第一”的理论。
大家也在问:为什么美国会这样？
《资本主义的毁灭者》认为包括裁员在内的“股东价值至上”理论过度追求短期利益。“韦尔奇主义”摧毁了美国企业的灵魂，让美国企业不再关注长期增长。
该书作者还提出了一系列建议，比如采取更广泛的“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企业不仅要服务于股东的利益，还要照顾员工、客户和消费者的福祉，以及周围的环境。
然而，《金融时报》指出，尽管其中一些措施已经成为欧洲企业资本主义的特征。但即便如此，最近对这种“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的抵制也可以说明，“韦尔奇主义很难逆转，至少在美国是如此。”
美国的问题不仅仅出在企业。
《纽约时报》认为《资本主义毁灭者》作者的很多思想都是半生不熟的。作者提出了一些堪称典范的进步方案:比如抛弃已经让美国严重失衡的“有毒商业神话”，提高工资和福利，对大企业和最富有的个人征税——但他没有指出这些改革能否实现，以及如何实现。“因为他没有研究整个体系背后根深蒂固的强大的美国政治基础。”
在美国，以及其他地方，恐怕最终付出代价的还是工人。
社会总是要发展的，哪怕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在经济繁荣时期，人们总是能很容易地从这句话中看到“社会发展”二字；但只有在危机时刻，普通工人才会意识到，社会发展的代价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即使让通胀失控的政策不是他签署的。
如果你失业了，那么对于企业来说，就又回到了韦尔奇时代“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美国劳动力市场价值观，在《资本主义的破坏者》中描述:“失败的人应该为自己的不幸负责。”可怕的是，这个问题并不遥远。
